第三章

林烁还没来得及回答，外面就传来一阵吵嚷。第一天看到的那个壮汉又扯起了他的大嗓门：“我不走，我不想走，我要和林烁他们一起实现梦想！”以前一直压低声音说话的青年似乎火了，也大声吼了起来：“不管怎么样，明天一早你就得走！哪有你这么能吃的！光吃饭都能把人吃穷！”

林烁纳闷不已。

张振有点恼火，转身把门砰地关上，对林烁说：“别管他们，我们继续。”

张振仔细一说，林烁才知道“留”有不同的留法。

第一种，是先给他们打工，帮他们做点财务啊组织啊之类的事情，能拿三千八；第二种，是入股到影视城这边，一股也是三千八，新人最多只能认购两到三股。购入股份之后，他就是影视城的小股东了！

听完张振的话，林烁像被泼了一瓢冷水，整个人清醒过来。

这模式他很熟悉，这不就是传销吗！先把人骗过来，然后经过一轮洗脑，拉熟人下水。不同之处在于，张振确实看好他，想让他一起“干大事”。

真是谢谢他的看好啊！

林烁彻底清醒过来，张振高昂的语调，飞扬的神色，霎时间变得非常讽刺。时光真是可怕的东西，无声无息地让所有人都变了样。也许这两天张振都在暗处，看着他傻乎乎地说梦想说理想，盘算着怎么诳他留下。

是啊，这么大的人了，还谈什么梦想，活该被骗！

林烁冷冷地看着张振。

张振脸上的热情也冷却下来。

一直以来林烁都是天上的太阳，而他是地上的泥泞。大家朝着太阳跑的时候，经常会踩泥泞两脚，踩完之后还呸地一声，骂泥泞脏了他们的脚！

但那都是以前了。

辗转听到同学说林烁在干手机贴膜时，张振忍不住哈哈哈哈哈哈地大笑三声！

林烁也有这一天！林烁也有这一天啊！

张振毫不犹豫地把林烁列入“同学”名单上，着手将林烁骗过来。

做他们这一行的，手里都有份名单，上面分为亲戚类、朋友类、邻居类以及“五同”。

五同是指同学、同事、同乡、同宗、同好。

列好名单之后，他们逐个打电话让他们过来“赚大钱”。

等他们过来之后就和他们谈人生谈理想谈前景，谈得大家都脑门发热，再拉他们“入股”。一股三千八，成功拉人的会员可以拿到15%；如果拉的人够三个了，就可以晋升为“推广员”，以后每股可以拿20%；在往上的培训员、代理员、总经理可以拿到更大的百分比！

第一次打电话时一听，张振已经知道有门：林烁这是典型的有志气有理想只缺一大笔钱，急着呢！

他很快打了第二通电话、第三通电话，最后在第四通电话里敲定林烁过来的时间。

林烁那个护妹狂魔周五去看完妹妹后，坐上了开往河州的火车。

祭出接站、洗尘、欢迎会、交流会等等的手段后，曾经那么聪明的林烁还不是傻傻地入套？

张振觉得自己刚才的心虚有点可笑。

林烁哪还是以前的林烁啊，在这种大学生遍地走的时代，林烁这个初中毕业的家伙还能奈他何？真以为自己还在当班长呢！

张振说：“林烁，大家是九年老同学了，我不会害你的，像我现在真的月入五位数。”

林烁冷睨着张振：“你把能骗来的都骗来了吧？每个月拿五位数，至少得发展30个下线，你的心还真是够黑的。”

张振最不喜欢的就是林烁这模样，说得好像自己多正经似的！张振说：“看来你明白了。明白了又怎么样？我就不信你不心动！林烁，你装什么清高？你以前心气最高，难道你心甘情愿天天在天桥上摆摊！真该让以前那些夸你的人去看看你那可怜兮兮的模样！你知道你那模样像什么吗？像条狗，像条见人都卖笑的哈巴狗！”

林烁霍然站了起来：“是，我是不甘心。我要是甘心就不会被你骗过来，但我再不甘心，都不会赚这种黑心钱！”

传销这种事情，骗的就是熟人，把熟人骗过来之后再洗脑对方去骗他们的熟人，一级一级发展下线。

这种只接受投资而没有半点产出的“公司”，根本不应该存在！

林烁望着张振，一字一字地说：“手机还我，我要回去。”

张振脸皮抖了抖。还是这样，林烁还是这样！明明没什么了不起的，明明比他还穷，装什么装啊！他装什么装！从小就装成自己家教很好的样子，其实根本是个没爹养没娘养的！张振也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门外，在林烁没来得及反应之前砰地把门关上。他冷哼一声：“你只是一时没想明白而已，在里面好好想想吧，等你想明白了我再给你开门。”

林烁上前扯了扯紧闭的房门，发现门被张振从外面锁住了。这房间在二楼，里面只有一张二架床。

林烁苦笑一声。他没有自己说的那么正直，要是他真相信能凭自己闯出一片天，又怎么会被张振骗过来？

手机大概是拿不回来了。

林烁在房间里观察了一会儿，走到窗前把窗户推开。很幸运，外面是街道，从这里出去的话也许可以离开这儿。这窗户很小，但拆掉玻璃之后还是可以让他挤出去的，唯一的问题是下面是水泥路，这里是二楼，跳下去难免会摔伤或扭伤。不过比起困在这里，受点伤不算什么——

暮色四合，天阴沉沉的，像是快要下雨又像是快要下雪。

林烁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河州市的冬天真冷啊。

不能再犹豫下去。

林烁先在屋里热了热身，才跑到窗边将两张棉被弄出窗外，扔到外面薄薄的雪地上。他艰难地从窗口挤出去，纵身一跃，跳往铺好的棉被上。

快接近地面时，他整个人有意识地往下蹲，嘭地一声，一下子坐了下去。这种事儿他还是十二三岁时做过，这会儿他体重增加了不少，有点吃不消了。

林烁右脚一阵刺痛，也许是扭着了。他正试着站起来，就看到一辆车停在不远处，车主正吃惊地看着他。林烁仰头看上去，发现车主长得很英俊，穿着得体的正装，开着昂贵的跑车。不管身上还是身外，这人所拥有的每一样东西都像是上帝精心挑选过才送到他面前的。

林烁从来不会妒忌别人，这一刻却突然眼眶发热。也许有时候，努力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吧。可是不努力又能怎么办？不能因为追不上别人，自己就不走了啊。

林烁咬着牙站起来，身形有些打晃。他本想上前向豪车的主人求助，结果还没走两步，那豪车车主已经探出头来严肃地说：“你别过来，过来没用，我有行车记录仪！”

林烁呆了呆，忍不住笑了起来。到了这种地步，不笑还能怎么样？初中毕业的学历，工作是手机贴膜，赚钱心切被骗进传销窝，现在还被当成碰瓷的——

活成这样子，为什么不笑。

人傻不要怪社会！

那豪车车主被林烁笑得有点怵，不会是碰到疯子了吧？

神经病杀人可不用坐牢啊！

车主连忙把探出车外的脑袋收了回去，踩着油门倒车，倒出街口后逃似也地离开了。

林烁呆呆地看着豪车绝尘而去，顿时乐了起来。

瞧刚才那车主的表情，一定是把他当成神经病了吧？

林烁朝着反方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脚很疼，但他越走越快。虽然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向哪里，但看远处灯火通明的样子，那边应该有人吧？

有人就不怕。

有路，就能走通。

这天晚上，河州一个不起眼的小报社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这报社当年办的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报纸，后来逐渐没落了，销售量一天更比一天糟，地址也搬迁了一次又一次。眼看就要倒闭了，这天晚上却迎来了一个小小的转机。

林烁没有找上派出所，因为他不确定张振他们有没有打通派出所的关节。想来想去，他找上了这家破落的小报社。

它和他一样，迫切地需要机会。

林烁说：“我有一个有趣的新闻……”

对，不是求助，他是要忽悠。

大概是灯光太暗，而林烁的目光太亮，报社主编竟然忽略了林烁寒酸的衣着，定定地望着林烁，等待林烁下面的话。

第二天一早，张振吃完早餐才慢悠悠地上楼，准备接着“游说”林烁。打开门一看，张振呆住了。等跑到窗边一看，张振骂咧起来：“疯子，他是个疯子！”

二楼不高，但也不能直接跳啊！

张振呆立许久，突然听到大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那能吃的壮汉的声音依然是最响亮的：“我不走，我有梦想！”

妈-的！

张振三步并两步地下楼，走过天井，走过大厅，扯开大门大骂：“你他-妈梦什么想，一顿饭吃二十几碗饭，每天要吃四顿！你是猪啊？这里养不起你！滚，给我滚！”

张振骂完抬起头，才发现有几个镜头齐齐地对准自己。

林烁缓缓从摄影师身后走出来。

壮汉因吃太多被赶出传销窝！

瞧，多好的新闻。

第四章

林烁下了回程火车，直奔省一高。

他走下公交时，放学铃声正好响起，听起来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