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英生前留下了好几份的旨意:定参知政事孟元绍、徐延年,太子太傅徐君诚为顾命大臣,拜孟元绍为相,徐君诚、姚鼎言入政事堂,拜参知政事;诸王世子在皇城外围设府,比邻而居,多与新皇亲近;新皇遇事应多向三位顾命大臣以及恭王、端王两位皇叔请教……
赵崇昭一道道地往下听,知道赵英临去前仍在为他操心,不由更为伤心,在灵前足足守了三天。
赵英的丧事处理完毕后,赵崇昭的登基仪式被提上日程。
孟元绍这个丞相与刚致仕不久的张相一脉相承,都是圆滑世故的人,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方宝成主礼部,拿出了好几个方案,孟元绍每看一个都说:“不错,不错,挺好的。”方宝成拿他没辙,只能曲线救国,让杨珣去问赵崇昭的意思。
赵崇昭心中沉郁,哪有心情大操大办,给了个明确的指示:“一切从简。”
登基仪式依然是先行祭礼,想到赵英临去前正是在祭台上主持冬祭,赵崇昭又忍不住泪落如雨。
不少老臣见赵崇昭真情流露,心中亦感念起赵英的好来,对赵崇昭这个新皇多了几分认同。不管以往如何,至少眼下看来赵崇昭是个纯孝之人。
祭礼行完,孟元绍朝赵崇昭奏道:“礼成,请即皇帝位!”
众臣扶拥赵崇昭至金椅前,由孟元绍取衮冕替赵崇昭戴上,众臣按早朝时的秩序排班就列,朝赵崇昭行大礼。再经过一长串繁复的礼仪,赵崇昭才得以入太庙,追尊赵英为圣武皇帝、先皇后为圣德皇后。
百官称贺。
赵崇昭看着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第一次体会居高临下俯瞰众生的感觉。
他心中并不全是志得意满。
许多复杂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次年春闱如期举行。
谢则安在春闱前又一次闭关备考。
春闱在京城举行,汇聚了来自各州的士子,他们都通过了乡试,而且不少都名列前茅,粗略一数,“解元”都有四十来个,而谢则安只是其中一个。
谢则安与许多同年考生往来,每次交流都感觉自己更进了一步,真正开始考试时已经变得从容不迫起来。
张榜日一到,谢则安又一次名列榜首。
称他“解元”的人纷纷改口称“会元”,解元各州都有,“会元”三年只有一个啊!
京城有人暗暗开了赌局,赌赵崇昭会不会给谢则安一个“三元及第”。怀疑谢则安的人不在少数,可谢则安的文章一流出来,所有人都住了口。
不愧是姚鼎言、徐君诚教出来的啊!
再看那一手诗赋,虽说不是惊才绝艳的那种,切入点却总是别具匠心,叫人读来耳目一新,又不得不承认他十分切题。
不管哪方面来看,前面的“双元”都是实至名归的。
若是殿试文章再作好一点,他不得状元别人还要替他喊冤呢。
孟元绍心情挺复杂,因为他手里还拿着赵英的旨意,等谢则安从任地归来就将劝君尺交给他。赵英对谢则安这么有信心,他怎么能拦得住谢则安这大好势头?
偏偏谢则安又是姚鼎言的学生。
提起姚鼎言,谁心里不会打个突?
明明都去守孝了,居然能被赵英夺情复职,一眨眼还入了政事堂、成了参知政事!孟元绍有预感,他这个相位说不定坐不了多久。
虽然谢家父子看着不算完全偏向姚鼎言那边,但要是姚鼎言开了口呢?
孟元绍只能拿出一贯的推字诀,一律把要做的重要决定留给赵崇昭。
赵崇昭与孟元绍打了一段时间交道,很快了解了孟元绍的算盘。他对孟元绍有些不喜,但想到孟元绍是赵英留给他的丞相,只能忍了下来。忍归忍,遇事他极少与孟元绍相商,更经常找曾经是自己太傅的徐君诚、自己敬佩不已的姚鼎言。
徐君诚、姚鼎言两个新加入政事堂的“新人”,在赵崇昭心中的分量竟比其他老臣都重。
这日徐君诚和姚鼎言从政事堂出来,沿着青石道一起往皇城外走。
静默许久,姚鼎言先开了口:“君诚兄,你老师近来可好?”
听到姚鼎言提起秦老太师,徐君诚心头猛跳。姚鼎言已暗中开始把秦老太师的门生压下去,他看在眼里,却不能和姚鼎言一样在赵崇昭面前肆意进言。
秦老太师对这点很不满,徐君诚唯有苦笑。赵崇昭看重他是看在这些年的师生情谊上,赵崇昭看重姚鼎言却是因为他打心里认同姚鼎言的许多设想,时日一久,此消彼长是免不了的。在帝王心中昔日师生情分能撑多久?赵崇昭终究会放手去做他想做的事。
而且他若是和姚鼎言用一样的手段,与自己看不惯的那些做法又有什么不同?
徐君诚说:“老师他精神还不错。”
听到徐君诚仍诚挚地喊一声“老师”,姚鼎言心中失望。政事堂那几位老臣都无意相争,明显与孟元绍一般脾气,整个政事堂内只有徐君诚能与他一争,偏偏徐君诚明明正当壮年却锐意全无,实在让他失望。
姚鼎言说:“三郎这次不知能不能中状元,他若真能三元及第,你准备送他东西?”
徐君诚说:“鼎言兄又准备送什么?”
姚鼎言说:“我会将我这几年来陆陆续续写下的文稿都交予他。”
徐君诚一震。
姚鼎言说:“我觉得三郎有超于你我的能力,有些事若是我做不成了,我会盼着三郎替我做下去。”
徐君诚沉默。
姚鼎言说:“君诚兄为官多年,到底做了些什么?”
姚鼎言这话有诛心之意,可徐君诚听后反倒云淡风轻了,他淡淡地答道:“我只尽了本分,没做什么特别的事。”
姚鼎言说:“依我愚见,君诚兄大概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徐君诚抬头望着姚鼎言。
姚鼎言说:“君诚兄在地方时也曾锐意变法,可惜底下的人阳奉阴违,差点铸成大错。当时若非文公相助,君诚兄恐怕难以收场。”
徐君诚道:“鼎言兄既然知道这件事,推行你的新法时应当更谨慎才是。”
姚鼎言见徐君诚面色未改,只能答道:“那是自然。”
话不投机半句多,这次简短的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
徐君诚看着姚鼎言拂袖离去,眉头皱了皱,最后千思万绪都付作一声轻叹。他迟迟不愿依老师的话行事,未尝不是想看看姚鼎言能做到什么程度,若姚鼎言真的能做成,于国于民都是好事。若是姚鼎言做不成,他还保有与赵崇昭的师生情分,说不定还能补救一二。
徐君诚俯身坐入软轿,在那轻微的晃动中出了神。
三天之后,殿试开始。
赵崇昭终于见到了谢则安。
不知不觉他们已有一两个月没见面,谢则安看起来瘦了一点,不过依然俊朗非凡。所有士子之中谢则安离他最近,离御阶仅有数步之遥,离他不足十米,他从御阶上望下去,可以清晰地看见谢则安的每一丝表情。
赵崇昭的目光贪婪地在谢则安身上扫了一轮,才让人宣布殿试开始。
殿试是赵崇昭亲自出题,他写了个与农桑有关的题目。西边久经战乱,百废待兴,正需要专擅民生的人才,谢则安若是写得好,自然而然会被安排到那边去。
谢则安一拿到题目,瞬间回忆。
他并未抬眼看向赵崇昭,而是挥毫疾书。
第一个写完的是他。
听到谢则安轻敲桌上的瓷铃,赵崇昭精神一振,直直地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抬起头安静地与赵崇昭对视。
想到自己要亲自送走谢则安,赵崇昭心如刀绞。但转念一想,他们的一生还那么长远,根本不需急于一时,慢慢地也就心安了。
等有资格参加殿试的士子统统敲铃交卷,赵崇昭示意他们可以先去御苑赏赏花,自己开始评阅“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