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自清沉吟着,目光不经意瞟过座下的弟子,发现他们当中,有些人双眼发直,做出垂涎之态,有些人傲然挺胸,却也不时偷看明珠,实在有损读书人的气节,本想回绝明珠,话到嘴边,文自清却又改了主意,如果能让这些弟子们明白皮囊肤浅,什么叫“胸无城府人如玉,腹有诗书气自华。”他倒不防一试。
“英雄不问出处,女中自有豪杰,既然明姑娘这般自信,文某若不应战,倒显得畏首畏尾了,仇锐,就由你来与明姑娘比一比吧。”
被他点名的弟子,在一众人中资质只算中等,但大魏女子多与相夫教子为重,习书也以《烈女传》、《女戒》之类为主,即便是书香门第,都只是教习些诗词歌赋增加才情,很少有人熟读四书五经,也是考虑到这点,文自清才派了水准中等的仇锐上场。
谁知明珠瞥了仇锐一眼,淡然道。
“听闻先生高徒之中有三贤七子,其中以裴琅公子最为出众,明珠仰慕已久,今日斗胆请裴公子出列一较高下。”
明珠语惊四座,少年们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而裴琅更是青筋暴起,他少年英才,思维非常敏捷,又极具辩才,每每与他人辩论,口若悬河,乃是文自清这一拨徒弟中的翘楚,今年参加科考必定是榜上有名,明珠一个闺中女子,指名要与他比试,在他看来是一种侮辱。
文自清也十分震惊,在所有人看来,选仇锐做对手已经是高看了明珠,但她非但不自知,还要挑战他的爱徒,饶是文自清八风不动,此时也有些生气了,但他始终却不像裴琅这般沉不住气,只是抬手道。
“没想到明姑娘这般自信,裴琅,你若不应战,便叫人看笑话了。”
裴琅闻言,一甩袍子站了起来,大步走到前面,对明珠拱了拱手。
“那么就由先生出题,还请明姑娘赐教。”
说完座下已是一片哄笑,少年们个个伸直了脖子,等着看他们这位师兄怎么教训这个美丽而无知的女子。
再说文夫人按着明珠所说,让小婢挖了些蚯蚓喂那乌冬鸪,见它啄食得欢快,文夫人也十分欢喜。
“多吃些,等你养好了翅膀,就可以和它们一起玩耍了。”
一个含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师娘还是这般爱鸟成痴!”
文夫人回过头去,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华衣锦带,器宇轩昂,通身散发着身处高位的气派,正是容太妃的胞弟,苏荡的舅舅容锦年。
容家老太爷很欣赏文自清,便将独子送到广文堂念书,容锦年也很争气,一不靠姐姐的裙带关系,二不靠家族荫封世袭,苦读几年后参加科举,中了当年的榜眼,无论是先皇还是献帝,都很重用他,如今已官居礼部尚书,却还不忘时常来拜会恩师文自清。
文夫人见容锦年来了,也笑道。
“原来是锦年,这几日礼部正筹备贵妃的生辰,应是忙得不可开交,你怎么还有空过来?”
容锦年命随从将带来的糕点送上,叹道。
“正是这件事令我头疼,姐姐和蒋妃一向不和,这次生辰若办得过于隆重,姐姐必然不悦,若是中规中矩,又被人说我容家公报私仇,所以想来听听先生的建议,不知先生可下学了?”
文夫人起身道。
“往常早该下学了,今日却似乎还未散,你且随我一同过菊苑去看看怎么回事。”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月洞门,顺着卵石小道往菊苑而来,容锦年抬头,遥遥望见一个绿衣女子亭亭立于菊花丛中,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儒家口口声声‘民为本,社稷次之’,却又说什么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难道不是贬斥法度的愚民政策吗?由此可见言行两端,是为大伪!再者儒家称‘仁者无敌’,可若有昏君,则民疾苦,社稷毁,国家灭。反观法家治国,万事有法可依,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故于国于民,法家至大!”
容锦年恍若遭了当头一棒,不由顿住脚步。
他为官多年,第一次在尚儒的大魏听见有人如此驳斥儒道,支持被人以酷吏重典诟病的法家思想,更让人难以相信的是,这些话竟是从一个女子口中说出来的,怎不叫人震撼?
他神色复杂地注视着那个不过十七八岁的美貌少女,只见她面带浅笑,从容不迫,说出来的话却角度刁钻,犀利如刀,在其中文锦年听到了鬼谷子的纵横,公孙龙的诡辩,韩非子的峭刻,这种风格,像极了当年舌战群儒的季修贤,让他背脊发凉。
与她相辩的裴琅此时已是节节败退,穷途末路,他面色惨白地苦苦支撑着,可根本不是那女子的对手,说到后面,一向妙语连珠的裴琅竟开始语无伦次频频出错,俨然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连他周遭的少年,也是冷汗连连,目瞪口呆。
“师娘,这位姑娘是谁?”
许久之后,文夫人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答道。
“她叫明珠,就是传言中被父兄许了五个人家的明珠。”
说完才想起文锦年的外甥苏荡就是这五人之一,顿时有些后悔,没想到文锦年竟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
“这小混帐一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倒是难得有这种眼光,他若真能得到这女子,对我容家,可谓是如虎添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