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白发苍苍的他走到小蝶墓前,诵了一段佛经后,就掘开她的墓,想要自己也躺进去。坟冢启开后,棺木里却空空如也,只有一些枯叶飘起飘落,唯留几丝残余清香。他又把空棺埋好,叹息数声,拄着拐杖,顺着弯弯曲曲、冷壁峭岩的山道斜坡重又爬至悬崖上,纵身跳入崖底。
耳边嗡鸣,脑子被山风吹得晕头转向,他掉下的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已死去了,身体像轻烟飘浮,又像钉子砸入石中震痛。当他醒来,他的面目回春,身肢清健,如前次堕入谷底时的他,周围荒山野岭,狗吠狼啸,很像家乡的郊外。一个村姑爬着山路寻来,大声叫唤他的名字,并称他为夫君,要他赶快回家去。他起身抬眼一看,竟是妻子采莲至此。
他跟着她来到一个茅舍里,桌案上摆着冷饭,一对小儿女也坐在桌边,口中流涎,像是没吃饱的样子。他要喂饭给他们吃,孩子却摇摇头,他自己的老母仍尚健在,眼泡浮肿,面色灰黯,说,“就这些剩饭啦,都留给你。”他鼻眼一酸,明白是怎么回事,家中竟如此穷苦贫贱。
于是,多年攻读荒耕的他,开始也务农事,但是操起锄头,耕作度日,想着农田,忙于柴米油盐,就不免疏远了经书。
一晚,孩子们和母亲睡着了,妻子在灯下缝补衣裳,对他说,家中粮食无多,我想早点送母亲入土为安吧,省下的饭食,够孩子们吃的,起码比从前充裕一点了。
话音很平淡,并不惊悚,但他的心已彻骨寒凉,问妻子,“难道你不爱母亲吗?”
“婆媳之间有多少能对得上眼的,我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瞧她吃饭的样子,有时筷子夹不上来,就用手抓,就算我不嫌弃,孩子们嫌弃啊,那些菜就变成剩菜了……”
“你想怎样,母亲还活得好好的……”他有些忿怒,那可是他亲娘。
“这有何难,你不是善画嘛,而且能以假乱真,不如就画一口坟墓,你爹爹坐在坟中,向她招手,想要个伴。她年岁一大把了,看到那幅画,就算不吓死,也会日日思念而死……”
“嗯,等你成了母亲老态龙钟时的样子,我也为你画一幅,就画母亲在坟墓中向你冷笑,或是招手,你不吓死,也会日日忧心而死……”
夫妻之间陡然冰凉了,两个人都像噎了口冷菜,无语。
湘竹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觉得成婚这么久,白在一起过了,妻子并非真爱自己,爱自己就不会不爱自己的母亲,她爱的是个妻子的名分,护养的是她自己的家小,不管他的亲眷。
很多人只具形式或皮毛的爱,因为他们的真情,被琐事掏空了。他深深叹息,对家事也无所眷念,一个人沿着山道又行至悬崖峭壁上,望着长空烟云感叹空无,吹起空洞的箫音,弥漫在天地间,如此苍凉,如此空灵。
突然,一只大鹏呼啸飞过,猛地碰触到他,将他推下崖底。他犹如风中之叶飘飘摇摇坠落,死只有一瞬,而他像死了好久。
到了悬崖下,他仍旧掉落在那个莲花台上,花瓣形的石岩。他坐在莲花间,日日诵经:“一切世界,始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飘飘洒洒的枯叶掉落在他身上,不久山中来了许多猕猴听他念经,扔桃给他吃,叽里咕噜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
“你们都是有过去生,今生,未来生的……投胎,死去,又投胎,又死去,生生死死,无限轮回,何时有个止尽呢?”
猕猴们就都摇摇头,或听不懂,或懂而不能言,不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