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彦勋就是后者。
学生运动那几天冯淑琴心里一直不安宁,后来左等右等没见儿子回来,打探之后才知道,人已经进了局子里。警察局这样的地方甭管在哪个年代都是穷人进不起的,抓进去容易,放出来难。舅舅一家虽然借冷清秋的光搬到洋人街,被多少老邻居羡慕嫉妒,本质上他们还是土鳖,并没有进入上流社会圈子。宋彦勋被抓,冯淑琴想了许多法子愣没把人捞出来,儿子关进去已经四天了,起先冯淑琴还能塞大洋去看看他,这两天过去都让撵了出来,连面也没见到。她昨个儿终于想了个妙招,让宋世卿去总理府搬救兵,清秋和七少爷可是有一腿的,否则能住进这么好的房子?她就算只是小三小四小五,总还有些分量,保个表哥应该是没问题的。
宋世卿心里也担心,稍微犹豫之后就答应了这个计划给金家递了帖子。
金燕西已经失踪半年,没对外公布这个消息是怕有心人拿这做法子算计金家,七少爷久不出现在北平社交圈,金家人的说法是,他有要紧事没在北平。宋世卿隐约知道这事,他却不能坐以待毙,只得抱着侥幸的心里去总理府碰运气。
被赶出来是理所当然的。
宋世卿还在抱怨丢了面子,冯淑琴这边已经塌了天。
“这是怎么回事?外甥女失宠了?我就知道……她长这样就不靠谱的,怎么守得住金家七少爷?早知道就该将我娘家的侄女介绍过去。现在可好……总理家的见死不救,儿子怎么出得来?”人在绝望之中总会口不择言,冯淑琴哭天抢地一句比一句难听,宋世卿皱着眉头,这要斥责他,冷太太却不依了。
她是个妇道人家,眼光总没那么长远,拿主意的时候的确喜欢问舅老爷的看法,在她看来宋世卿就是有文化有内涵的。享受到这种待遇的显然只有舅老爷一人,冷太太对冯淑琴从来就不热络,只维持了表面的客套而已。
这还是从前。
有句话说,距离产生美。
与舅舅一家同吃同住之后,许多问题就暴露了。
她隐约听出宋世卿并不是真正关心清秋,他对金家总是热络过头,冯淑琴也不大安分,总旁敲侧击打听房子和大洋的事。冷太太只说房契不在自己这儿,手里也没啥存款。她隐瞒了每月一号有人送生活费过来这事,总觉得冯淑琴在打歪主意。
事实就是如此,人总是不知足的,起先,冯淑琴想着能住进这样的房子就已经是恩赐,习惯这样的生活之后,她的想法又变了。外甥女是要嫁出去的,还能占着房子不成?这样大这样好的洋房,冷太太一个人住太浪费了,这房子就该让给他们,也能让彦勋娶房好媳妇。
当然,只有房子没有钱也是不行的,她坚持认为冷太太手里有存款,外甥女好歹是被七少爷包养的。
冷太太的确心好,她却是有原则的。再三澄清说这是清秋自己赚钱买的房子,和金燕西没关系,冯淑琴还是不信。她坚持认为外甥女就该趁金燕西对她上心的时候捞够本。就算最后没傍上进价,抬高了身价也能找个下家。
威震世界的女汉子在她眼里俨然成了卖皮肉的下贱货。
既然说不通,那就不说。
冷太太开始有意识的关注舅老爷的行为,同时防备冯淑琴。
以前是被感情影响了理智。清醒之后,她看到许多深层次的东西。
知道得多了心里就急了。
她想起当初的坚持,费尽心思将舅老爷一家请到这里来,那会儿还怕伤害了知识分子的自尊,现在看来,这一家人那是相当适应,比她这正经主人还气派些。人人都当这是宋家的房子,楞不知道屋主是姓冷的。
冷太太用了半年的时间将舅舅一家看透,又用了半年纠结应该如何打发他们。
她本就脸皮薄,说不出让人滚蛋的话。
一天天拖着,就到了现在。
她怎么也想不到,彦勋侄儿自己犯下的错,怎么又扯到清秋身上?
女儿费了多少心思才在洋人街弄到这么一栋屋,外边再怎么闹腾进了这里日子就是悠然清闲的,闹革命的也不敢挑衅西方列强。这样的生活别人求也求不来,他偏偏吃饱了撑的要去参加示威游行。
基本上,只要有智商的都知道,造反被抓那是活该。舅老爷以清秋做筏子找去金家冷太太就很不赞成,现在计划失败了,冯淑琴还想泼闺女一身脏水?
起先是寒心,然后是压抑不住的愤怒。
“清秋不中用”、“留不住七少爷”、“见死不救”、“将娘家侄女推销过去”……
但凡还有一丁点良心她能这么伤自家人的心?
“冯!淑!琴!”
“做人要有良心!”
冷太太很少这样大声说话,争执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宋世卿眉头皱得更紧,正想指责冷太太不像样,却被冯淑琴抢了先,她拍着胸口,双眼瞪得溜圆,“你吼什么?吓死老娘!做了那些事就别怕人说,街坊邻居谁不知道你女儿是被包养的?本来吧,她若有本事留得住七少爷的新,做个三姨太四姨太也好,这才多久,竟就让人厌烦了。她使小性子和七少爷掰了不要紧,连累我儿子还在局子里出不来!”冯淑琴不是脑残,她是被宋彦勋这事儿点燃引线将一整年的怨气全发了出来。每次问到房契的事冷太太总是装傻,问她借钱也屡屡推脱。以为自家发达了就想撇开亲戚,简直丧德!!
“你……你……!!!”
冷太太本就不善言辞,被冯淑琴几句话气得险些晕过去。
那牙尖嘴利的却还不饶人。
“别把你女儿当块宝,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得收拾东西从这里滚出去!还说是有学问的,连个男人也抓不住!”
草泥马谁说知识分子就得是万人迷?
学校是教你怎么*的?
话说到这份上,宋世卿也听不过去了,他虎着脸斥责道:“好了!你闭嘴!警局也不能把彦勋关一辈子,等风头过了再花点钱把人捞出来!”说着他扭头看向冷太太,“妹妹你也别哭穷,清秋外甥女那样的性子能不给你留点积蓄?平常我也没向你开过口,现在是关键时刻!”
得有多无耻才能这么光明正大问人家要钱?
就算他和冷太太是兄妹,关系一直不错,各自成亲之后也是两家人!
冷太太对这两口子理所应当的态度的确感到不满,宋彦勋自找的麻烦怎么负责的还成了他们?就算是亲戚应该互相帮忙,态度是不是应该尊重些?心里虽然难受,冷太太却没说什么,想了想,还是点点头。冯淑琴还不饶人,张嘴又要大炮仗,妹子推门进来,“哟,刚回来就这么热闹,说什么呢?我想着到南边上学去了母亲一个人孤独又瞧着世道乱了害怕你们遇着麻烦这才邀你们搬过来,结果竟是这样的……都是亲戚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既然舅母背地里有这么多怨言,咱今儿个就把问题解决了,大门就开在这儿,您请吧!”
寻常时候冷清秋的容忍度是很高的,你咒她骂她怎样都好,只当你放屁,从不往心里去。若是什么都计较,活着得多累?虽然大多数时候她涵养都不错,底线也是有的,上辈子没尝过母爱,冷太太对她好,她也想将自己的辉煌与之分享。
这般情形妹子早先是想到的。
只没料到真正发生的时候她是这样的怒不可遏。
什么包养啊,小三小四……愚蠢妇人的闲话她根本不在意,却不能看着冷太太被欺辱。
冷清秋拖着皮箱往里走,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模样。
她的目光一直锁定在冯淑琴身上,等着舅母的回应。
“怎么?我方才见舅母嘴皮子利索的很,现在说不出了?”
“还是以为我母亲好欺负?”
输人不输阵,冯淑琴是被冷清秋那架势吓着了,回过神来她扯着嗓门嚷嚷道:“你就是这样对待家中长辈的?我是你舅母!你敢撵我出去?”
冷清秋丢了手里的皮箱,一脚跺在上面。
“你倒看看我敢不敢?”
“我和我妈不一样,耍浑打嘴炮你找错人了。”
冷太太想插嘴,妹子却没给她心软的机会,她微笑着说:“以前到现在,妈你说什么我都听,搬大房子想把舅舅一家接过来一起享福我也应了。事实证明这是个错误的决定,糊涂一次不可怕,只怕遇上那些贪心不足的白眼狼,将咱一辈子都搭进去。就让让我撞见这事,今儿你就听我一回,这样的亲戚不要也罢,咱娘俩一样能过好日子。”
话说得很难听,却再现实不过。
这世道,讨生活本就不易,遇上这样不停惹事拖后腿的猪队友迟早得把命搭进去。
冷太太也是冷了心,她叹口气,转身回屋去了。
冯淑琴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虽然一直有怨言,这回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和冷太太撕破脸,谁知道竟撞上冷清秋回来。这外甥女能弄钱,嘴甜会说话得很,见过她冷脸的模样才知道这回怕是不能善了。
大丈夫还能屈能伸呢,低个头也没啥,冯淑琴抽了自己俩大耳刮子,不停向冷清秋赔不是。
“看我这贱嘴,就是记不住,一着急就乱说话。”
“清秋外甥女你别和我计较,我是怕啊……你那可怜的表哥还在警察局,为娘的能不担心么?”
不能否认,冯淑琴的确是慈母,她对自家儿子是真好。
贪财算计亲戚也是事实。
冷清秋不是个容易心软的,她想了想 ,道:“舅母您就别嚎了,我不爱听,这么说吧……您要是痛快点搬出去,我立刻找人把表哥保出来,保准一点事没有。若还给我耍心机,这屋子你随便住,还能不能见到活蹦乱跳的儿子这很难说。”
打蛇打七寸,宋彦勋就是冯淑琴的罩门。她抠门也好,贪财也罢,攒下钱财都是为了这独苗苗亲儿子。若宋彦勋没了,别说这点钱,她怕是直接活不下去。冷清秋敢松口由她搬进来也正是想到这点,以宋彦勋那德行,嫉恶如仇,怀才不遇……迟早得出事。除非她豁出去不想要这儿子,否则,怎么来的还得怎么出去。
宋世卿从来好面子,外甥女这样放狠话赶人,他哪里听得下去,脸色早已涨红。至于冯淑琴,她简直不相信会听到这样的话,这人平素会联想,一不注意又走了歪路。她指着冷清秋的鼻子厉声道:“是你!是你动了手脚把我儿子弄到警局去!难怪金燕西不要你了,又勾搭上哪家的野男人?”
这是用生命作死的节奏?
都已经惨到这份上,怎么就是学不乖呢?
冷清秋笑得更欢,她现在就是在华尔街时候优雅得体的模样,“不用这么大嗓门,我听得到。哦,对了,我和我妈不一样,不怕丢脸的,您随意。决定搬走的话动作快点,别让我等太久,省得回头改主意。”说着,她打开皮相,将早先准备好的金手表以及美式烟枪拿出来,递到两人手里,“如果早知道,我大概不会破费这么多,这是给两位的礼物,非常感谢你们在过去一年里陪伴我的母亲,祝您搬家愉快!”从头到尾,冷清秋的仪态都是优雅的,完全就是华尔街女神Miss凯莉的模样。
若换了别人,或者破口大骂,或者直接砸了礼物盒子在地上。
她没有,她淡然回击,微笑着送上搬家礼物。
她越谦和有礼,越让冯淑琴气愤。
只要是女人,不论年龄都有攀比心。
Miss凯莉这种就是所有女性都不会喜欢的,所谓公敌。
她用高贵衬托你的卑贱,用微笑衬托你的狰狞。
冯淑琴咬碎一口银牙,终于没舍得把金表砸出去。
贱人!被包养的贱人!
真把自己当个玩意儿?
冷清秋说完合上皮箱拖着就往屋里走,她完全没有因为舅舅一家坏了心情,反倒高兴自己彻底排除了三颗不定时炸弹。这一家子太不满足太能闹腾,留不得。妹子将箱子拖到楼上房间,把从美国带回来的两身毛呢大衣挂到衣橱里去,又将一包包糖果取出来,最后捧出装着皮鞋的盒子。
她是世界级的名人,接受过《纽约时代周刊》的专访,与军政商各领域的顶尖人物见过面……即便如此,回到这个家里她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丫头,同样会兴冲冲捧着定制的小牛皮鞋在母亲面前献宝。
“你呀!”冷太太丢了手里的活计,伸手结果清秋抱来的盒子,打开一看,眼圈就红了。“比起这些东西,我更想知道你在外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饿着?有没有想家?出去那么久也不捎个口信回来,不知道家里人会担心么?”
……OTZ
早知道母亲会念叨,她想转移焦点来着,目测失败了。
“是,我错了。”
“妈您放心,以后我绝不出去这么久,就算真有情况也一定告诉您。”
“本来以为您会说起舅母的事,我连怎么回话都想好了,╭(╯^╰)╮,您也发作得太突然。”
这是耍活宝吗?
冷太太瞪她一眼,这不着调的闺女!
“我是不知道你在外头做什么,不过,我相信我女儿!”冷太太还有半句没说,她更相信金燕西的眼光,见过了环肥燕瘦会花大价钱包养她这其貌不扬的闺女?她还记得南下之前清秋把自己晒成黑炭的模样,就这素质,怎么争宠?还说什么三姨太四姨太!
省略后半句是对的,至少让冷清秋盲目的感动了。
“我也不是那么迂腐的,你不知道,当初家里困难的时候,你舅舅帮过我们不少,虽然借的米粮并不多,总归是一份心意。我总不愿用恶意揣摩他们,可是人心啊,是会变的……花花世界迷人眼。你舅母是个财迷的,彦勋又总想着闹革命。改朝换代的事哪容我们老百姓指手画脚,这世道日子本就不好过,他还这样冒失……能说清楚倒也好,咱娘俩关上门做清净日子。”
冷清秋点头,对付冯淑琴这样的泼妇,母亲没法子,她却多的是。
母女俩高高兴兴吃了顿好的,第二天一早就听说舅舅同意搬出去。
冯淑琴想着,先让一步,把儿子从警局里弄出来,没了后顾之忧再杀个回马枪。
她前脚搬回老宅,冷清秋就拨电话找到哈吉特,让他联络驻中国的德方官员,让他们把人保出来,同时颁布洋人街禁令。因为北平局势日益紧张,为了保护外国驻北平人士的生命安全,即日起没有通行令不得进入洋人街地界,擅闯者直接击毙。
因为引领军备改革的几大公司都在德国,德官员的面子空前的大,很快就把这事办妥了。宋彦勋被安全送回家,冯淑琴抱着他大哭一场,少了顿好的吃了然后想回洋人街找冷清秋讨说法,刚到借口就让巡逻队拦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突然想起了许久不露面的舅舅一家,然后把他们解决了。
好基友说,被我惦记的果断都没有好下场。
摔!清秋妹子多温柔多善解人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