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媛县的乡间小径,是和东京街头截然不同的风光。
路人走在其上,虽然脚下的道路坑坑洼洼,可以想见,没到雨季便是泥泞不堪,小径两边也没有成排的,诉说凄美的樱花树,却有取而代之,随风摇曳的金黄色油菜花田,光是驻足观看一阵,就能感受到勃勃的生机。
至于那花田旁,池塘里跟在母亲身后任意趟着水的小鸭子,除了屁股上小区域的澄黄,身体上其余部位皆是黑漆漆一片,它们摇摇摆摆,浮在水面上的姿势还不是很稳当,就像是刚开始学步的稚童,怎么看也让人觉得忍俊不禁。
那些高科技,经济化尚未普及到的地方,自有一番别的风趣。
有栖川润和忍足侑士一前一后地走着,偶尔听见鸭子“嘎嘎”的叫声,偶尔又听见不知蛰伏在哪儿的,蝉儿的嘶鸣,仿佛就闻到扑面而来的夏的气息。而走在有栖川身后的忍足侑士,当然也不是不觊觎着女孩子旁边的空缺,只是在不经意落后的时候,看着有栖川纤细的身影,莫名体会出一股欣喜。他不由想到自己曾看过的无数本青春小说里,暗恋着的男主角的姑娘总喜欢慢吞吞地跟在后面,静静地观摩男生的背影,独自品尝由心底漫出的,蜜糖般的充实。忍足侑士也想起,自己看见这些句子的时候,嘴角曾挂着嗤笑的弧度。然而,现今的他,倒要嗤笑起自己的愚昧来了。
原来,注视着喜欢的人的背影真是一件很不错的消遣和体验。
哪怕时间从指间恣意流淌消弭,也很难察觉。倒不是那人走得多赏心悦目,只是每当意识到两人的距离如此接近,终于不用费心追逐,却能随时捕捉到他或她的身影,会油然松下一口气罢了。但话又说回来,为什么明明如此靠近,还不肯走上一步,与她并肩呢?
是不习惯视线的前方没有她的存在,只捕捉到一片空白。
还是心理积攒的勇气始终差上一口气?
这个问题太深奥,就连冰帝的天才都无法解答。
就在忍足自以为隐匿地注视着有栖川的背影时,有栖川实则早就察觉。她一方面觉得忍足迟迟不上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一方面又必须按照自己既定的步履和步调继续行走。然而,暴露在别人视野底下的背影怎么可能维持先前的轻松自在?因此,有栖川润即使努力伪装出不在意的模样,她的背脊仍旧有些僵硬,自然垂在身侧的双手十指也微微朝着掌心蜷起,不自觉地泄露出内心的紧张。
那双穿在脚上的白跑鞋现今被灰扑扑的尘埃和潮湿的泥点覆盖住,辨认不出原本的颜色,短短的一段路就从九成新变成历经磨难的姿态。那些不均匀分布在鞋面的深灰色泥点硬生生破坏了鞋子的美感,但也生出另一种恣意来,有些入乡随俗的味道。
有栖川润不觉得脚上的鞋是邋遢的象征,反而感受到身心由内到外的释放。她深深地呼吸着小径的空气,冲进鼻腔的气息里是一种神奇的混合,仿佛藏着青草的味道,又仿佛有着牲畜自带的体味,说不上是香,但不令人反感。久而久之地,有栖川润就忘记了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忍足侑士,完全投入大自然的怀抱里。
忍足侑士看见走在面前的有栖川润突然微微地仰起头,将双手背在身后,步伐也比之前更跳脱轻快。他讶异地张张嘴,然后又失笑一般地摇摇头。那双藏在镜片后,细长的桃花眼眯着,于是狭隘的视野里就只能看见有栖川润窈窕的姿态。那双被有栖川的身影充斥得满当当的眼睛里,流动着温柔的光芒。忍足侑士学着有栖川的模样。那刻意扬起的头颅,那背于身后的双手和那毫无规律可言的步伐,像是一个刚步入青春期,却要模仿大人成熟气质的少年,让人不由会心一笑。
然后,有栖川润和忍足侑士遇上了迎面走来的西瓜农。
两人和瓜农的距离很近,眼见就要擦身而过。正在这时,走在前头的有栖川润忽然停下脚步,视线从瓜农肩上的扁担滑到篮筐里几只硕大的西瓜,从那碧绿的表皮和那一条条颜色稍深的,纵横在表皮上的纹路就能预见西瓜的果肉是多么鲜嫩多汁,抛开表皮后的颜色是怎么的鲜红讨喜……
之后的事态,不知怎么就发展成两个人去果农家做客的模式。
可能是有栖川润的脸上流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也可能是忍足探头去看西瓜的时候,头凑得过分近。不管如何,这里的居民似乎质朴到令人咋舌的地步。
这一刻,有栖川润和忍足侑士正坐在先前那位瓜农的自家庭院里,甚至在这里碰见了瓜农的伴侣,一位和瓜农大叔同样质朴,五十多岁的劳动女性。四人各自搬了一把板凳,围坐在矮小的方桌旁,桌面有斑驳的痕迹---时光的痕迹。桌子上是几张盛放着西瓜的碟子。就是那筐被两人觊觎了半天的西瓜中的两只,此时被切割成片状,承在盘子里,端到他们面前。西瓜的瓜瓤是预想中水嫩的红色,里面镶嵌着或黑或白的几粒籽。并非是近些年在东京大行其道的无子瓜,却也多了一番食用的乐趣。令人无奈的是,真等到美味大喇喇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有栖川润倒有些忸怩。倒不是惺惺作态,只是从小生活在东京,又是被严苛的家庭观念教育长大,极少能遇见这样热情好客的陌生人,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而忍足侑士,虽然也是从国中开始就生活在东京的男孩子,骨子里大阪人的血液却及时地被唤醒,和爱媛县居民相似的热情在他体内奔涌,仿佛在瞬间就贯通到四肢和头脑。
在眼前那对夫妇的连连催促下,忍足侑士先拿起了一片西瓜,低头就着鲜红色的瓜瓤咬上一大口,刹那就溢满口腔的汁液满满当当,仿佛一张嘴就会涌出来似的,事实上,确实有一部分没来得及被吞咽下去的鲜红色汁液,顺着忍足的嘴角蜿蜒而下。坐在忍足对面的大婶见了,一边赶忙把事先准备的餐巾纸递过去,一边笑着用地方话说了什么。
然而,两只手捧着西瓜的忍足侑士哪里抽得出空闲去接餐巾纸?他含糊不清地指挥着身旁的有栖川润。有栖川润看见他嘴角呈不阻碍状蜿蜒的汁液就要流向那小麦色的脖颈,只觉得心里警铃大作。她慌慌张张地接过大婶递来的餐巾纸,趁着忍足转头看她的时候,把脑袋凑近,去擦已经流到下巴处的西瓜汁液,好不容易才赶在汁液滴落之前收拾干净,有栖川润这才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一边胡乱地擦了擦自己的手,一边说:
“你倒是当心一点呢。”
有栖川润说完就抬起头,谁知竟猝不及防地撞进忍足的眼眸里。忍足侑士已经对付完一片西瓜,此时正默不作声地凝视着她,两人并排坐着,摩肩接踵的距离,有栖川清楚地看见忍足眼里促狭的笑意,她的脸轰地通红,像是眼前堆放的西瓜一般娇艳欲滴。有栖川润反射性地低下头,想要遮掩脸上局促的神色,但这明显是无用功,因为下一秒忍足短促的笑声就飘进她的耳里。有栖川润气恼,她调整了一下呼吸,复又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忍足一眼。忍足侑士恣意的笑声便闷闷地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好半会儿才在有栖川的眼神威胁下消停,然后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说:
“谢谢,我下次会注意一点的。”
有栖川润不答话,她微微地抿着嘴,心里想:
下一次?不管你的形容多糟糕都请自己解决。
但无论心里如何抱怨,不可否认的是,因为忍足的身先士卒,有栖川润总算能自如地和面前的夫妇相处。这会儿,她正从大婶手里接过绑头发的橡皮筋,利落地把黑色的长发在脑后束成马尾。然后,有栖川润也像忍足一样,捧起一块西瓜,狠狠地咬下一口,瞬间溢满口腔的汁液带着微微的甜和充沛的水分,在燥热的夏天给人带来直接的清爽感受,在这一刻,有栖川润也终于能对忍足刚才的窘境感同身受。
好吧,这样吃西瓜确实没有形象可言啊。
但这西瓜太甜,让她不自觉地上扬了唇角。
有栖川润解决食物的速度当然比不上忍足,等她吃完手里的那一片西瓜已经是几分钟之后的事情,口腹之欲得到满足,她也后知后觉地发现手掌湿漉漉有有些黏腻的触感。正要拿餐巾纸擦拭的时候,却被人抢先一步拉过手掌,并且向上摊开。在一旁等候多时的忍足侑士拿着一张餐巾纸,仔细地擦着有栖川的每一根手指,西瓜粉红色的汁液很快就把餐巾纸浸染成相同的色调。而有栖川润对这细小的变化没有察觉,她只是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忍足侑士,失了神。夏日傍晚的风在肆意地流荡而过,吹得庭院里不知名的小花摇曳生姿,也吹乱了忍足垂在眼前的刘海,有栖川润的视线顺着忍足乱糟糟的刘海下移,于是就看见他专注的神色和微微挑起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