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瑾荣拒绝所有邀请他一起走的人,等学生都散得差不多了,才背上书包往外走。
到了市区,换上新校服、换上新书包,再换上新的短发,他看起来似乎更招人了,每天出门许金花都会忧心忡忡,恨不得去给他配一副黑框大眼镜。
如果邵峻英现在出现在姬瑾荣,姬瑾荣能直接把他撕了。
瞧他干的什么好事。
他这么多年的乖孩子简直白装了。
姬瑾荣走出教学楼,毫不意外地看到两个陌生人。
一个三十来岁,一张脸俊秀得像个青葱小男孩,他犹犹豫豫地站在那里,像个等待考试的中学生;另一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剪着齐耳短发,瞧上去娇俏又利落,明明应该是青春可爱的年纪,眼底却满是忧虑。
很有趣的两个人,角色完全是互换的。
从他们的长相,姬瑾荣不难猜出他们的身份。
而从过来的这两个人,姬瑾荣读出了首都顾家向他传递的信号。想接他“回家”,而不是想把他“处理”掉。
很聪明的做法,换成是他,他也会把流落在外的向导接回去。而既然都要接回去了,当然要打感情牌,让他对顾家有真正的归属感,发挥他作为向导的最大价值。
否则的话,接回一个对顾家心怀怨恨的向导,他们哪里敢用他去“联姻”?
姬瑾荣大大方方地走上前,说道:“顾先生,”他看了眼顾曦,“顾小女士,找个地方边吃饭边谈吧。”
听到姬瑾荣的称呼,顾父懵了懵,忙不迭地点头。
姬瑾荣一顿,心平气和地说:“爸爸家的老人病了,妈妈和爸爸一起回老家去了,家里也没人,索性去家里吃吧。”
顾曦听到姬瑾荣的话脸色一变。
顾父傻掉了。他艰难地开口:“……爸爸?”
姬瑾荣微微一笑:“是啊,爸爸。顾昱那孩子过来时也知道的,那会儿爸爸刚好向妈妈求婚呢,姥爷看前段时间日子不错,就让爸爸和妈妈把婚事给办了。大家都是二婚嘛,婚事不用大操大办,有心一起过日子就好。”
顾父说:“你、你什么都知道?”
姬瑾荣说:“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吗?”
顾父对上姬瑾荣含笑的眼睛,心里又是愧疚又是难过。他满面羞愧:“没有,没有,你应该知道,你应该知道的。”
姬瑾荣见顾父脸上那毫无作伪的歉疚,倒是真的有些意外。没想到自己的“生父”居然是这样的人,难怪把旁边的小女孩逼成那模样。他开口问顾曦:“顾昱那孩子没事吧?”
顾曦见姬瑾荣望过来,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虽然她已经想到姬瑾荣可能是块难啃的骨头,可也没想到会这么难啃。
从一见面开始,姬瑾荣就掌握着主动权,她从头到位都插不上半句话,只能由着顾父被姬瑾荣牵着鼻子走。
顾曦说:“没有,三叔只是把他禁足了。”她故意透露了顾三叔的存在。
三叔?姬瑾荣眉头一挑,他想了想,有些恍然:“你说的三叔,是顾靖真吧。”
听到姬瑾荣准确无误地说出顾三叔的名字,顾曦心突突直跳。她说:“你听说过?”一直呆在那种穷乡僻壤的姬瑾荣怎么会知道他们三叔的名字?
姬瑾荣说:“见过一面。”
顾曦吓了一跳:“见过一面?什么时候?”
姬瑾荣说:“挺久以前了吧,前几年去首都参加个比赛遇上了他,交流了一下养花心得之类的,蛮和气的一个人嘛。”
和气?!
顾曦瞪着姬瑾荣。
连顾父也不敢置信地看着姬瑾荣,想要反驳几句,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顾曦还是不相信:“几年前你只是个小学生吧?”
姬瑾荣说:“是啊,小学生。小学生不行吗?我乡下长大的,懂种花有什么稀奇。”
顾曦简直不知道姬瑾荣是真天真还是故意的。她的意思明明是顾三叔绝对不会和个小学生搭话,他却歪曲成她怀疑他不会养花!还顺嘴用“我乡下长大的”刺他们爸爸一句!
顾曦看向顾父,这感情动物脸上的愧疚果然更浓了。
姬瑾荣已经从他们的表现看出顾靖真在顾家的地位。
难怪那个男人给他的感觉那么熟悉,原来那男人的处境和他当年的处境差不多,都是拖着病体管着那快要彻底腐朽的一大家子。接手了一盘快下到末路的烂棋,每天都得为种种事务操碎心吧?
就是不知道遇上了什么危机,连十几岁的小向导都想着送出去“联姻”。
不过,以他对待许姥爷的粗暴手段来看,这棋会越走越烂也是意料之中的。也就是许姥爷无力反击才会消沉地退到乡下忍气吞声躲着,有能力反击的人会咽下这口气吗?
如果是以前,姬瑾荣绝对不会考虑和顾家人坐下来谈。
可现在有些不一样,在“末世”到来之际,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
只要顾家给的筹码够,他不介意把它收下。
前提是,他们有诚意。
姬瑾荣把人领到市场,带着顾父和顾曦去买菜。顾父几乎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踏进菜市场,湿漉漉的地面满是污水和泥泞,他不由走得格外小心。
顾曦和姬瑾荣都如履平地。
姬瑾荣对顾曦的评价又高了一重。
瞧着顾父小心翼翼避开污水泥泞的模样,姬瑾荣可以想象这孩子过的是什么日子。
父亲和兄长都有点蠢,叔父又是那么个强势的人,这孩子的日子想想就很艰难。
姬瑾荣熟稔地和摊主们打招呼,花比较低的价钱拿下了一批肉菜。
顾父看在眼里,一时也忘了脚下的路有多破烂。他看着姬瑾荣熟练地讨价还价,迅速脑补着姬瑾荣这些年来过的日子,顿时有些鼻酸。
等看到姬瑾荣走进厨房,顾父难过地说:“我看他不会和我们回去了……”
顾曦说:“不一定。”
顾曦觉得姬瑾荣会和他们一起回去,不过不是因为他们的到来,而是因为别的原因!
饭菜上桌,姬瑾荣让他们坐到饭桌边吃饭。
姬瑾荣说:“先吃饭。”他吃饭的姿态从容而优雅,不像是乡下长大的苦孩子,反倒有几分顾家老三顾靖真的影子。
顾父怔怔地看着,莫名有种自己面对的是家中三弟的错觉。
从小到大,他这个大哥都没什么用处,反倒是家里的弟弟比他要出色。在他流落在外的那段时间,本来是二弟被当成继承人培养,等他被家里找回去时二弟却不在了,只剩下三弟顾靖真独掌全局。他这个三弟一向不爱理他,只是从小比较有贵人缘,许多人都对他另眼相看。
外面很多人都在议论,二弟的死和三弟有关。
三弟从来不解释,他也不敢去问,只是在三弟威胁说要“处理”许金花母子时他害怕极了,一步都不敢迈出家门,生怕三弟觉得他是想去找许金花。当时他想着,反正只是一年多的相处,许金花应该很快可以忘掉的——
没想到许金花会怀上他的孩子。
等他知道时曾经想过马上把孩子接回家,可三弟却否定了他的这个想法。
因为他已经娶妻,而且有了一对双生子。
三弟说,他已经对不起一个女人,不能再对不起第二个——其实应该是他的妻子能给家里带来好处,而许金花不能。
现在妻子已经去世许多年,三弟也点头同意了,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开口让姬瑾荣“回家”。
至于许金花——
许金花已经和别人结婚了,还是在他另一个儿子的见证下完成的。
顾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困窘过。
顾父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
看到姬瑾荣放下筷子,顾父急切地想掌握话语权:“我、我们能谈谈了吗?”
姬瑾荣挑挑眉,说:“我从来没有阻止你说话。”
顾父说:“我这次是来、是来——”
顾曦看不下去了:“我和爸爸是想来接你回家的,既然你妈妈再婚了,不如和我们一起回去吧!首都的师资和各种资源都比这边要好得多,你要考好大学会容易很多。”
姬瑾荣唇角一挑:“从一个哨兵口里说出‘考大学’三个字,感觉很有趣。”
顾曦一僵。她想起顾靖真说过一句“邵峻英对他很感兴趣”,也就是说,姬瑾荣其实知道自己是个向导,也知道关于“觉醒者”的一切?
顾父也反应过来:“你、你都知道?”
姬瑾荣淡笑:“这个问题你问过了。”
顾曦看着姬瑾荣脸上的笑容,终于明白姬瑾荣为什么会给她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因为姬瑾荣很像顾靖真。
顾家上下,没有人不怕顾靖真。
虽然没有人敢明说,但所有人都知道顾靖真在他们二叔遇到的“意外”里扮演着什么角色。可顾靖真就是这样堂而皇之地掌控着顾家,清洗掉所有不服从他的人,把顾家上下都变成他的应声虫。顾昱明明是顾家的长孙,他却毫不犹豫地把顾昱扔去讨好邵峻英那个疯子——
顾靖真脸上最经常出现的,就是姬瑾荣现在这种笑容。
顾曦不说话了。
顾父涨红了脸:“小曦她没有恶意,她就是心急……”
姬瑾荣说:“我明白。”他喝了口水,平静地说出顾曦的意图,“毕竟没办法把我找回去,顾昱那孩子的日子就难过了。”
顾曦木然地看着姬瑾荣。
顾父猛地转过头看向顾曦。
他问:“怎么回事?什么叫阿昱的日子就难过了?”
顾曦对上顾父满是疑问的眼睛,终于有些受不了了。她站起来说:“爸爸,你真的以为哥哥是无缘无故偷跑掉的吗!你是不想去想还是不敢去想!三叔要哥哥去讨好邵峻英那个疯子!哥哥还不到十五岁!”
顾父的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了一样。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所以、所以你——”
顾曦说:“对!所以我想把他,”她指向姬瑾荣,“所以我想把他找回家!我想让他代替哥哥去巴结邵峻英那个疯子!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有什么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自己的来意已经被姬瑾荣看穿了,一切都没有希望了,顾曦再也没办法压抑心里的难过和委屈。她的眼睛霎时间红了,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
她能有什么办法,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她的哥哥和她的爸爸总是一脸无辜、一脸茫然地望着她,所有事她都只能自己去解决——谁叫她是个哨兵呢?
哨兵不能软弱,不能想着依靠别人,必须成为所有人的依仗——她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可是她的哥哥要追求爱情,她的爸爸想要把他们流落在外的“兄长”接回家,她的三叔洞悉一切、“仁慈”地提出这么个完美的解决办法,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顾曦用力想擦掉眼泪,眼泪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往外冒。
她一点都不想当哨兵,她还不到十五岁,想和所有普通人一样高高兴兴地上学去,高高兴兴地考个好大学,过上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生活。
她想拥有一双普通的父母,母亲慈爱又温柔,爸爸严厉又有担当,如果一定要有哥哥,那哥哥最好成熟一点、稳当一点,而不是永远只会问她“小曦我闯祸了怎么办”——
她也想知道该怎么办!
一张洁净柔软的手绢递到顾曦面前。
顾曦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对上了姬瑾荣温柔的眼睛。
顾曦心头一颤。
姬瑾荣说:“哭完了就擦擦。”他顿了顿,补了一句,“没哭完可以继续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