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知节这下笑出了声,然后又抿了抿唇,道:“那就是曹二太可怕了。”
这回那少年倒是稍微冷静了些,道:“将军虽、虽然平时是凶了点,但却再好心不过了,任姑娘受了伤,便派了人好生照顾,一定是任姑娘的兄长没良心,不愿意过来探望。”说完他似乎又觉得不太好,便又试探着道,“这也不一定,也许任姑娘的表兄另有要事吧……”
任知节却点了点头,郑重道:“对,我表兄就是没良心。他欺我眼盲,父母双亡,霸占了我的家产,娶了个母老虎,狠心把我撵出了府。”
“世间竟有如此恶人!”那少年已经义愤填膺了,“任姑娘你把那恶棍的名字告知于我,我这就回去请营中前辈一同去找他麻烦,给任姑娘讨一个公道。”
任知节叹了口气:“好歹也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了……”
……
两人在屋子门口聊了许久,直到有人推开了院门,沉重的院门发出一声低沉的□□,任知节本在逗着那小兵玩,听见那声音忽地截住了话,她只道是曹丕过来了,却听见那小少年喊了一声:“咦?阿碧怎么又回来了?”
任知节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一个温柔的中年女声从院门口那边远远传来,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这位便是任姑娘吧?阿碧不懂事,除夕夜竟丢下姑娘一个人在家,我训了她一顿,这就带着她过来给姑娘过节。”
任知节还有些发愣,那中年女子已经走到了她身前,扶着她站了起来,又侧过头去责怪那少年:“姑娘身体不好,你怎么让姑娘在外头吹风。”
“阿碧娘……我这不是怕姑娘闷着吗……”少年嘟嘟囔囔地说。
阿碧的娘亲?
任知节有些惊讶,她还未出声,阿碧娘已经扶着她进了屋,然后吩咐阿碧给屋里的炉子添些柴火,接着便开始收拾屋子,然后又去了厨房下饺子。
任知节愣愣地坐在床上,知道阿碧将之前冷掉的手炉又重新烧得暖烘烘的,又塞回她的怀中。她动作僵硬地将手炉紧紧抱住,然后在阿碧离开前猛地抓住了阿碧的手,有些艰难地说道:“阿碧……你怎么把你娘亲带过来了?”
阿碧安慰一般拍拍她的手背,她却只觉得心中更加不安:“你一个孩子,留在我身边,曹二都要将你舌头割去,万一他今日刚好过来,看见你娘,就……”她说到此处,只觉得舌头有些打结,咬牙道,“阿碧你好糊涂!”
她猛地站起来,拉着阿碧便往着门的方向冲过去:“你快些与你娘回家去。”
她还未行至门口,便听见阿碧娘与少年小兵正笑着说话,那小兵似乎正在吃着阿碧娘煮的饺子,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夸着好吃,阿碧娘笑着说了几句,听到屋内动静,便喊道:“阿碧,让姑娘好好休息,待会儿做好年夜饭再叫姑娘起床。”
她这一恍惚,阿碧却已经将她又拉了回去,而此时,屋外传来一声闷响连带着陶瓷摔碎的声音,似乎有人倒在了地上,下一瞬,门口传来了阿碧娘的声音:“任姑娘,守卫被我药晕了,咱们快跑吧。”
任知节皱了皱眉,暗暗退后了一小步,问道:“你是何人?”
阿碧娘笑着道:“姑娘恐怕早就忘了我们母女了。”说着,她拉过站在任知节身边的阿碧,任知节还以为这两人要将她绑出去,正戒备着,却忽然听见人膝盖碰撞于地面的声音,那母女俩竟朝着她跪了下去。
任知节反应也快,她迅速跨上前去,要将两人扶起来,然而如今的她,力气却已远远不及阿碧娘这样干惯了粗活的夫人,扶了半天阿碧娘仍不肯起来,只得苦笑着道:“阿碧娘,你先起来说话,大家好好说,可别一言不合就下跪了。”
阿碧娘正声道:“这一跪,是跪姑娘当年救命之恩,该跪。”
任知节摇摇头,道:“我不记得我救过人,倒记得杀过多少人。阿碧娘,你们不该跪。”
“好在阿碧父亲当年教过她识字,这才能让我在阿碧哑了之后知道,原来多年前的救命恩人便在此地,姑娘心中疑惑,阿碧回家之后已尽数写在纸上。当年姑娘便与如今的阿碧一般年纪,却一腔正气,敢于马下救人,绝不应被困于此地,所以便合计,要将姑娘救出去。”阿碧娘说着,将一件冰凉的物事递到了任知节掌中。
任知节有些奇怪摸索着那东西,似乎是金银条被锤扁,盘绕成了螺旋状,她顺着摸着了下去,数了数,有九圈。
这是一种腕饰,名曰臂钏。
脑中的混沌似乎被一道烈阳劈开,任知节的嘴唇有些颤抖,她握着手中的臂钏,皱着眉,却听阿碧娘哽咽道:“当年颍川颍阴县,若没姑娘那一□□穿闫春咽喉,今日也就没有我儿阿碧了。姑娘,你不是恶人,恶人岂会管百姓生死,直到现在,还会因阿碧之事自责,你一开始是什么样,现在也还是什么样。”
当年李傕、郭汜劫掠颍川,任知节方才来到此地,肩上挎着个报复,背上背着祖传的锈枪,步伐轻快地随着颍阴难民出城,自李傕部将闫春刀下救下一个孩子,并一枪刺穿闫春咽喉,自此之后,“颍阴女侠”之名在颍川难民之中传了许久,也让她很是头疼了许久。
那时,郭嘉会一边品着酒,一边摇头晃脑地笑着说:“表妹竟然就是‘颍阴女侠’,失敬失敬。”
而她,则会抽出枪,指着郭嘉鼻子:“你再叫那名号我就必定将你轰杀至渣呀!”
“表妹马下救人,堪称英豪,怎会因这名号恼羞成怒。”郭嘉仍是笑眯眯的模样,“表哥也绝不是挖苦,而是在赞扬你呀。”
任知节换上了阿碧娘带来的粗布袄子,随着两人出了院子,被阿碧扶着坐上了装满了稻草的马车。
除夕之夜,家家户户皆在屋中吃着年夜饭,平时热闹不已的许都街道此时竟有些空荡荡的,除了车轱辘碾过石板路上积雪的声音,耳边便只能听见街边百姓屋内隐隐约约的笑声。
任知节紧了紧身上的袄子,靠在草垛里,轻声问着坐在她身边的阿碧:“我们去哪儿?”说完她才想起阿碧说不了话,便笑了笑,道:“不过无论哪儿,也不会比在那院子里更糟了。”
阿碧却轻轻地拉过她的手,慢慢地在她手掌上写字,任知节初时感受不出来,阿碧写了好几遍之后,她才明白过来,阿碧在她手上,写的是一个“家”字。
她愣了愣,随即笑道:“谢谢你,阿碧。”
这马车在路上还碰见了巡防队,好在领头的见赶车的是一老妇,车上坐着的是两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便也没有多问,便放行了。
任知节在外吹寒风吹得久了,脑子便有些恍惚,她半睡半醒之间还不停地打着哆嗦,连巡防军士上前查看推搡她都没有丝毫回应,阿碧着急,便一直将她紧紧抱着。
她只觉得似乎又陷入了当年冰冷的淯水里,冰冷的寒气透过这粗糙的袄子浸入骨髓,使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那原本在她胸口的手炉已经彻底冰冷,犹如水中重铁,压得她心脏跳得越来越缓。她嘴里急促地呼出一缕缕白气,然后伸手拉住了阿碧的衣袖,语无伦次地说:“阿碧……若我这晚挺不过去,你便去找……郭……郭奉孝……张……文远……”她喘了口气,混乱的脑子清楚了几分,然后又摇了摇头,道,“算……算了……就让表哥……以为……我……早就……死了……让张文……远以为……我还活着……吧……”
只感觉到几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脸颊上,她恍惚地笑了笑,道:“我……不会……消失……别哭……但临死前有人能……为我哭……我还是很开心的……”
死了那么多次,这次大概,是最感到不舍的吧。
她想强撑着精神告诉阿碧,她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然而最初张张合合,却已吐不出一个字,她笑了笑,将脸埋进了阿碧怀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任知节只觉得周身的冰冷之中似乎混入了一道细细的暖流,那股暖流顺着指尖,一直流进了胸口。原本寂静而无声的耳畔慢慢混入了一丝嘈杂,她勉力凝神听去,是一个嘶哑而含混的喊声。
她皱了皱眉,这声音太含糊,她听不太清。
然而那人喊了太久,渐渐地,她也听懂了。
“到……家……了……”
到家了……
“家”?
“家”在哪?
她想开口问,却发现张不开嘴,而那股暖流却在这时碰上了她那被白布蒙上的干瘪的眼眶,再顺着脸颊向下,停在了她的唇上。
她手指微微动了动。
一只宽大而无茧的手将她冰凉的手虚虚握在了掌中。
“表妹,你回家了。”
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下一刻,任知节只觉得温热的液体从她的眼眶之中涌出,顺着眼角流下。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张了张嘴,喉咙发不出任何声响,然而张合之间,却已将那句亲昵的称呼无声地喊了出来。
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