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知节愣了愣,迈出的左脚顿在了半空中,她慢慢地收回了脚,站在了原地。
“鄄城?这么远?一个富家公子哥儿从鄄城来许都来干嘛的?”另一个声音道。
“听说是来找人,不过还没找到人,就遇见二公子了。”
“二公子为什么要杀他啊?”
“二公子之前不是在鄄城住过一年嘛,说不定那个时候结了仇,结果那小子来许都找人还没找着,就先给二公子碰上了,啧啧,真是倒霉。”
“对啊,长得还挺俊的,年纪也还小……”
墙外的两个人越走越远,声音在盛夏蝉鸣中越来越小,直到再也听不见。
夏日午后炎热无风,白墙另一边的树叶从雕花床外探出一小段翠绿的叶子来,任知节站在原地不动,一扭过头便看见了这小段枝叶,枝头的叶片比枝干上的树叶颜色略浅,似乎是刚抽出新叶,绿得如同一个刚刚长成还略显羞涩的少年郎。
她伸手抚上这片树叶,手上稍稍用力,便将其轻轻摘下,细枝因她的动作微微摇晃,而这小小的晃动却仿佛平地生起一阵凛冽寒风,让她感到了如同坠入冰窖的寒冷,她拈起叶片,放在胸前,摸到了那封之前被她塞进怀中的信笺。
她忽然打了个寒颤。
“知节师父?”
这时,曹丕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她扭过头,正对上曹丕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虽然曹丕从小便性格阴沉,连他的生母卞氏都颇为不喜,但是大约是因为他是任知节所收的第一个徒弟,所以任知节并没有觉得他哪儿不好。相反,她还很喜欢他。
曹丕阴沉,寡言,甚至行事极端,哪怕其他人说出他一百句不好,任知节也能一句一句地驳回去,她向来护短,并且以此为傲。
只是……
“你怎么在这里等我?”曹丕道,“去亭子里吧,我拿了好酒来。”说着,他便伸手要去拉任知节的手。
任知节仰头看他,然后将他伸来的手打到了一边去。
这一声响声在蝉鸣声声的盛夏午后格外清脆。
曹丕睁大了眼睛看她,随后,那让人胆寒的阴鸷一分一分地涌上他黑色的瞳孔,他笑了笑,只是因那双眼睛,这笑带了几分危险的味道:“师父,你这是怎么了。”
任知节面不改色,直直顶着他那双眼睛,她目光中的质问太过明显,以至于曹丕嘴角的笑意慢慢褪去,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
“李慈来许都了。”任知节道。
曹丕似乎有些不耐烦,只点点头:“嗯。”
“然后他一进城便碰见了丞相二公子,于是被请进了丞相府。”任知节继续说,“他估计只喝了一杯水,还没来得及问他想找的人住在哪儿,二公子就用自己那把双刃剑捅进了他的胸口。”
曹丕低着头,看着她,半晌,说:“他问了。”
“他问我你住在哪里,他的行李里装着他所有的值钱的东西,虽然他父母为他在鄄城订了亲,但他铁了心要上许都来找你提亲。”曹丕缓缓说着,冷眼看着任知节的眼睛慢慢睁大,他笑了笑,笑中充满了恶意,“你说,他是不是个傻子?”
他朝任知节逼近一步,低下头还能在任知节的眼中看见自己的样子,他似乎被眼前的景象取悦,眼中的阴沉微微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似乎一点即燃的疯狂。
“他竟敢在我面前说他要娶你,他怎么敢!”曹丕笑了笑,“所以他死得不冤。”
他话音刚落,任知节便已经一拳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胸口,他猝不及防,飞出老远,重重地砸在了白墙上,他勉力站住,咳了几声,还未来得及开口,任知节下一拳又至。
那双布满了茧子与伤痕的手比起男人来说稍显较小,然而其间所蕴含的力量却胜过普通男子十倍,曹丕只挨了一拳,便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他想伸手格挡,却又在看见任知节眼中泪光时打消了年头,任任知节的第二拳狠狠打在他的腹部。
这一击,让他哇一声吐出了一口血,正好溅在任知节的手背上,他面上带笑,伸手擦了擦自己嘴角的血迹,然后伸手握住了任知节的手,用自己的衣袖将她手背上自己的血渍轻轻拭净。
“你打,我不反抗。”曹丕抬起眼帘看她,柔声道。
任知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从他手中将自己的手缓缓抽出。
此时曹丕的眼中并不是平常那样使人不寒而栗的阴沉,他的眉头依旧压得很低,那双瞳孔依然黑得如同看不见底的深泉,然而却也能从其中窥见几丝柔情,那弯弯的眼角似乎难以承载他这样难得一见的情感,几乎要满溢而出。
任知节扭过头,叹了一口气:“二公子,从此之后,你不要叫我师父了。”
曹丕笑容不变:“好。”
任知节看了他一眼,扭身便往来时的方向走去,曹丕撑着身后的白墙站直了身,捂着胸口踉跄往前走了几步,冲着她的背影喊道:“知节!”
任知节好似没有听见,并没有停下来。
“知节!别去宛城。”曹丕继续道,然而任知节却仍旧没有理会他,快步走到了回廊拐角处
曹丕眼中多了丝焦急,他往前一步,喊道:“知节,别去宛城,你会有危险!”
任知节身形一顿,扭过头看向曹丕,她眼中的水花已经冲破眼睫在她脸颊上划出痕迹,然而就算如此,她脸上却仍不见丝毫脆弱。她只面无表情地看着曹丕,道:“我就算没死在宛城,也永远不会再见你。”
曹丕忽地一愣,然而只是这短短一刻,任知节的身影已经自回廊拐角处消失。
他猛地咳嗽几声,血从他喉头涌出,他来不及擦干,便跌跌撞撞往前奔去,至拐角处扶着墙往前方看去,门口已不见了任知节的身影。
“知节……”他喃喃道,忽地笑了几声,肩膀微微抖动。
任知节回到郭宅时,已是黄昏时分,橘色的晚霞在她身后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花园中的绿植上还带着一颗一颗圆润的水珠,似乎只需要轻轻的一晃,便能顺着叶片滑落下来。
任知节的脚步有些疲乏,她走进院中,将大门在自己身后合上,花园假山上挂着鸟笼里的画眉正上蹿下跳,叽叽喳喳地叫着,让她混沌一片的脑子有了几名清明。
前方屋檐底下,郭嘉仰躺在摇椅上,似乎是睡着了。他手中还虚虚握着一副竹简,宽大的衣袖静静垂下了椅子,在金灿灿的晚霞中制造了一小片阴影。
任知节慢悠悠走到郭嘉身边,靠着摇椅坐下,然后将他垂下的衣袖遮盖在了自己的面前。
郭嘉睡眠很浅,被她这一番动作弄醒了,却也不睁开眼,朦朦胧胧地问道:“回来了。”
“嗯。”任知节道。
“二公子的酒如何?”
任知节靠在郭嘉的腿上,道:“不好喝。”
郭嘉轻轻笑了一声:“等你打完宛城回来表兄再请你喝好喝的。”
“嗯。”任知节应了一声。
过了许久,连那丝金灿灿的晚霞也仿佛被即将到来的夜晚吸取了全部温度,任知节才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养大的孩子,完全不像自己所认为的那样,你会怎么想。”
郭嘉没有说话,应该是又睡着了。
任知节叹了口气,从胸前掏出了那封信笺,开始看起来。
知节姐姐。
前日里母亲给我安排了一门亲事,家住鄄城的谢小姐,知书达理,性格贤淑。母亲很高兴,而我也高兴,只是我高兴是因为,从前你总说我是小孩子,而如今我已经能娶妻了。我跟母亲说我想娶你,母亲说你并不是寻常闺阁女子,你注定此生征战沙场,名扬天下,我说正好,这样就没人敢娶你了。
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带上我存了好久的值钱东西,准备过几日偷偷上许都去找你求亲,我从小就不爱读书,不能说出什么优美动听的誓言,但是我想,只要你愿意,我都愿意陪着你,你注定此生征战沙场,名扬天下,那么我就去参军,就算我没你那么厉害,只能帮你牵牵马,但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李慈。
薄薄的信笺上忽地出现了几片湿痕,任知节听见自己头顶上一声叹息,一双冰凉的手已经轻轻地覆在了她的脸颊上,将她脸上的泪水轻轻拭去。
“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郭嘉的声音极为轻柔,“还是夸下海口要当战神的人呢。”
任知节忽地哭出声来,她一把扯过郭嘉宽大的衣袖蒙在自己的脸上,那片布料很快便被泪水浸湿一片,郭嘉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头发,随她哭去了。
远处太阳已经坠入山间,收回了那一片晚霞,花园之中之间黄色的灯笼微微摇晃,与一声一声,隐隐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