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鸢摇摇头,又想起他现在趴着,看不见,便道:“男儿保家卫国,是为英雄,这些伤是荣耀,是骄傲,怎么会丑?”
容昭松了口气,就怕她嫌弃他身上的伤口太过丑陋而远离他。
秦鸢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噙一抹温柔的笑。
“宫里那么多消除疤痕的药,你怎么就没问太医要几瓶来?”
“那些年在边关,经常日也不休的打仗,哪里还有时间顾及这些?再说了,我一个大男人,又不是女人,不过几条伤疤而已,又没人看见,无妨。”
秦鸢忍不住失笑,“打仗的时候你比谁都狠,心思也细,可到了自己身上就大大咧咧。也幸亏这些伤不重,不然像你这么草草包扎了了事,以后下雨天可得痛死你。”
容昭脱口道:“不是还有你这个神医的弟子在么?我不担心这些。”
秦鸢默了默,不说话。
容昭以为她生气了,小心翼翼的回过头来。
“鸢儿?”
“趴着别动。”
秦鸢给他涂好了药,再拿过纱布包扎。扶着他坐起来,纱布从腋下缠绕而过。
如此近的距离,比起刚才给他宽衣还要亲密,这下是连衣服都没穿,她冰凉的手指时不时的划过他的肌肤,带来触电般的感觉划过心脏。
容昭呼吸忍不住急促了起来。
“鸢儿…”
“我又弄痛你了?”
秦鸢抬头看着他,目光询问。
殊不知此时她几乎整个人都快要靠在他怀里,他只要稍微伸手就能将她纳入怀中。
他呼吸更加急促,连连摇头。
“没、没有。”
他立即狼狈的偏开头,脸色却比之前更红。
秦鸢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淡淡笑意,刚打了个结,目光便被他左侧腰的一条长长的伤痕吸引住了。
“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看起来伤口很深,险些伤中了要害。”她颇为吃惊,容昭的武功她可是亲眼看见过的,这天底下能和他打成平手的都少之又少,更别说在他之上了。
容昭抿着唇,好半晌才支支吾吾道:“苏陌尘。”
秦鸢愕然抬头,神色慢慢沉寂。
“十年前?”
“嗯。”容昭抿唇,道:“不过他也没讨到好,靠近心脏两寸的地方被我刺伤。那一次,算是两败俱伤吧。”
秦鸢没接话,苏陌尘左胸那条伤疤她看到过,伤口不深,也不算浅,她看见的时候,那伤口早已结痂而且伤痕也在归离配置上好的药物下渐渐淡化。但她依旧可以想象当时的凶险和千钧一发。
忽然想起了什么,她道:“九年前你和他那一场比试,你是故意输给他的?”
“也不算。”
容昭脸色有些抑郁,“他也没用全力。”
秦鸢皱眉。
容昭又闷闷道:“其实我不是要挑衅他非要跟他争个高低,我就是想看看,他究竟能为你做到什么程度。他那样骄傲的人,若非真的把你放在心里,断然不会将我的挑衅放在眼里。”
还是为了她。
秦鸢低着头,眼眶有些发热。
“我那时候那么对你,你干嘛还要对我那么好?”
容昭认真的看着她,眼神有些忧伤。
“鸢儿,我只恨当年没对你更好。”
秦鸢心头一震,鼻子有些酸。
“值得吗?”
容昭笑得坦然而明朗,“值不值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只要是为了你,我什么都舍得。”
秦鸢再次一震,缓缓抬头,对上他漆黑认真的眸子,只觉得他眸子温柔而火热,要将她心里坚守的最后一道壁垒给融化。
她抿唇,又走出去,让人给他找来干净的衣服。
“站起来。”
容昭十分的配合。
转到他身后,不可避免的又看见他背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疤。
手指一寸寸划过,他克制不住的颤了颤。
“鸢儿?”
“别动。”
他便真的不动了。
她手指在他右肩上一道拇指粗的疤痕上停留,这应该是从背后偷袭留下的。看愈合的程度,当时定然伤到了骨头,即便时隔多年,疤痕却突出得厉害。
她凑上去,红唇紧贴。
突然靠近的温热让容昭浑身僵直,那般温软如云的触觉,软软的划过他的肌肤,似在心尖上抓痒。
他克制不住的浑身血液汹涌逆流,身子僵硬得不知所措,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
秦鸢却从身后环上他的腰,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背上。
“以后不许再让自己受伤。”她轻轻的说:“别的无论任何人,都没有你的命重要。”
白天那种惶然无措撕心裂肺的痛划过心口,直到此刻,她的声音才忍不住的发颤。
“三年都等过来了,我不在乎一朝一夕。若为了复国,失去你,我只会更痛不欲生。所以容昭,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让自己置于危险之中。我不想,每一次都胆战心惊的看着你面临千军万马四面围攻,却只能站在城墙上什么也做不了。我不想,再次漫步目的的到处去找你。我不想,再次看见你在我面前流血。我不想,看见你每次打完仗后回来就是一身的伤。我讨厌看见你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讨厌给你上药…”
她声音低低的,夹杂着脆弱和害怕,充斥在他耳边,也扎根在他心底,痛得撕心裂肺。
“所以,不要再让自己受伤,好吗?”
容昭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身,这才看见她目光朦胧泪水闪烁,顿时心痛如绞,小心的将她抱在怀里,道:“好,我以后再不让自己受伤,再不让你担心,也再不让你去找我。”
秦鸢双手抱着他的腰,他的胸怀很温暖,一寸寸透过肌肤传递她心尖,将她心口上缠绕着的害怕恍然慢慢驱散。
窗外有淡淡的暖阳洒进来,室内一片温软如春。
门外,纯悫收回透过门缝偷看的目光,笑眯眯道:“姐姐对容昭的感情好像越来越深了呢。再这么下去,我应该很快就要有姐夫了吧?哎,你说对不对,呆子?”
她用胳膊撞了撞身边的温云华,笑道。
温云华瞅了她一眼,“公主殿下,容我提醒你一句,偷窥是不好的行为。”
纯悫瞪着他,“你哪知眼睛看见本公主偷窥了?我这是正大光明的看知道不?”
温云华翻了个白眼,“行,你是公主,你有理。你没偷窥,只是你姐姐没把门关好,给了你正大光明‘观察’的机会!”
纯悫自然听得出他语气里的嘲讽,也不在意,心情大好的边走边问:“那个谢良呢?你把他关哪儿了?”
“在军营中,我让人看着他,等你姐姐亲自处理。”
纯悫哼了声,“那个卖国贼,就该直接杀了了事。”
温云华不置可否。
……
上庸,紫宸宫。
帷幔深处,传来冰雪般的声音。
“他动手了?”
“是。”
尽天沉声道:“容昭受了伤,谢良被抓,稷城将破。”
苏陌尘沉默半晌,却话音一转,“义父最近在做什么?”
尽天没料到他突然转了话题,愣了一下,然后道:“淮安侯一直呆在侯府,闭门不出。”
苏陌尘又默了默。
“朝中的大臣呢?”
“一切如旧。”
苏陌尘再次沉默,表情微微恍惚。
“这么快就出来了,才半年不到…”
今天没说话,神色微微复杂。
苏陌尘低着头,声音有些疲倦,“你下去吧。”
“…是。”
轻微的脚步声远去,门也关上了。
苏陌尘从阴影里抬头,望着某个方向,神色恍惚。
身后慢慢淡出黑色的影子,是一个人,一个全身用黑衣包裹的神秘人。
苏陌尘挺直了背脊,没回头。
那人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冷酷尖锐,仿佛极地冰雪里走出来一般,森冷戳人心骨。
“你果然还是反叛了。”
听得出来说话之人语气十分愤怒,隐约还有几分杀气。
苏陌尘神情淡漠,不说话。
黑衣人气息更为浓烈,低吼道:“别忘了你姓什么。”
“我没忘。”
苏陌尘总算开口,语气依旧淡漠冷冽。
“我只是疲倦了,不想这样无休无止的在黑夜中穿行。”他声音清晰入珠落玉盘,敲打着淡淡的回音,缭绕的后弦,是说不出的疲惫。
“您也该放弃了。”他道:“父亲!”
黑衣人因他最后两个字浑身一震,而后转到他身前来,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怒道:“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亲,可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帮着那妖女复国?你这是助纣为虐!别忘了你当初来上庸城是为了什么?如今你却为了仇人的女儿反叛家族,你已经沦为整个巫族的罪人,要受焚火挖心之刑——”
“那边受着吧。”
苏陌尘的语气很是淡然,甚至还带着几分轻松,似乎卸去了多年压在肩上的沉重担子,此刻终于可以松口气。
黑衣人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你说什么?”
“挖心剔骨,剥皮放血。”苏陌尘淡淡平述着,没有半点惶恐害怕,仿佛再说着今日的天气很好。
“焚火之刑,烧去我这副躯壳,也烧去我这一身罪孽,一切便也就结束了。”
黑衣人先是震惊,而后狂怒。
“你想死?”
“如果可以选择。”苏陌尘平静道:“任何人都想好好的活着,我也如此。可若天不容我,我又无法与命运抗争的情况下,除了认命,我还能如何?”
黑衣人身上的杀气几乎收不住,咬牙切齿道:“就因为那个女人?”他恨声道:“果然是你让她复生,亏得你瞒得那么好,为了不让我察觉她还活着,竟然忍了三年都没去找她。这次要不是我回去疗伤短时间不会回来,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不见她了?”
苏陌尘嘴角竟掀起淡淡笑意,“自是要见的,不然,她怎能长命百岁?”
“你——”
黑衣人双眸阴鸷血红,死死的看着他,而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古怪而诡异的笑起来。
“我的好儿子,你以为你这么做她就会感动吗?晚了,早在三年前你亲手逼死她双亲的时候她就对你恨之入骨了。如今她和容昭在稷城里恩恩爱爱如胶似漆,早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唯一记得你的,就是要杀了你为她父母双亲报仇。你便是耗尽心血为她又如何?还不是得眼睁睁看着她投入别人怀抱。”他恶毒的讽刺着,“这样一个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女人…”
话未说完,苏陌尘忽然出手如电,右手化为刀锋,直直劈向他颈侧,力道角度分毫不差,杀气十足。
黑衣人一顿,然后迅速后退,一挥袖化去了他的掌风。
外面传来尽天的声音,“公子,出什么事了吗?”
苏陌尘一招未曾得手便不再出手,“无事。”
尽天欲推门的动作一顿,再次远去。
屋内,苏陌尘已经卸去了浑身杀气,依旧八风不动的坐着。
“我不希望从任何人口中听到她的坏话,哪怕是您,我的父亲。”他声音冷静而冷漠,透着千重万水的疏离,丝毫不像是面对着自己的父亲。
“只此一次。”
黑衣人突然笑了,讥嘲而嘲讽,带着微微怜悯。
“看来你还真把她放在心上了?”他轻蔑道:“可惜了,她永远都不会感激你。”
苏陌尘漠然,气息淡淡悲凉。
“这不就是您想要的么?”他道:“让她恨我,怨我,离开我。您以为,她是毒是魅,有她在就会影响到我复仇之心以及你们不可告人的野心大业。所以三年前,我亲手逼得她*而死…”
他身形稳如泰山,然而仔细看,他手指却在微微的颤抖,似乎承受不住这命运的森凉和厚重而微微退缩恐惧。
“您以为,只要她死了,我就再无顾忌和犹豫。她死了,我便能任由您操纵,控制这大燕,是吗?”他突然轻轻笑起来,却淡淡悲凉寂寥,“可您怎么不想想,连她都失去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我在乎?”
他低下头,静静道:“父亲,您算计一生,可曾知道,快乐的滋味?”
黑衣人显然一怔,他们虽是父子,但从苏陌尘幼年之时就已经被送到大燕做卧底,父子之间分隔十多年,即便是偶有相聚,也是共商大计,并无多少父子情分。
更或者,他们巫族之人本就冷血薄情,不懂这人世间所谓血浓于水的亲情,也不想去懂。
此时听这个向来冰冷的男子以一种遥远而苍凉的语气说着他根本无法体会的情绪,他竟然有微微恍惚,心的一角仿佛被什么击中,狠狠一痛,紧接着更深的阴霾陇上心头,在眉梢蔓延。
阴冷森凉的气息,从他周身散发出来。
“快乐?”他冷笑,“只有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利才是快乐,只有能够随心所欲的资格才是快乐。”
“是吗?”
苏陌尘望着他,“我做了三年的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也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却无法随心所欲做我最想做的事。那您说,我快乐么?”
“那是因为你不肯听我的话,早些废了那小皇帝自己登基做万人主宰,到时候这天下万民都匍匐在你脚下,他们都是你的奴隶,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人敢指使你吩咐你——”
“包括您吗?”
苏陌尘平静的声音却一针见血,直戳黑衣人胸口。
他骤然双眸一缩,阴冷道:“你想逃脱我的桎梏?我告诉你,休想!”
“是啊,休想。”
苏陌尘蓦然苍白一笑,“所以无论我做什么,无论你在哪里,即便是千里之外,依旧能握着我的软肋威胁我。无论是二十多年前,还是现在。您永远都知道我的弱点在哪里,永远都知道怎样让我‘听话’,永远都能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包括…”
他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包含浓浓的痛楚和悔恨。
“亲手逼死我唯一所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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