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常说:“血月的妖刀之名,自古便有。除了说它神出鬼没,又能改换颜色之外,还因为血月出现的时候,便是天下大乱之时。当年这刀从齐太祖手中不知所踪,后来梁竟弑君,自己坐了天子御座。天下不服者甚众,继而大乱,梁竟用了四年时间才平定四海。据说那时候,血月便曾出现,只是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踪。而且,你知道齐太祖是怎么死的吗?血竭而亡!有人说,这刀是吸血的!若不吸敌人的血,就会吸主人的血!”
颜静洛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知道齐太祖血竭而亡的说法从何而来:各地的说书人说这种野史,总是编排各种匪夷所思又令人胆战心惊的故事,齐太祖血竭而亡便是说书人惯常表演中的桥段。不过说到底,还是野史,并不足信。却还是莫名有几分担心,只怕苏昉若是因此遭了什么劫难,却是谁都没有办法了。
两人断续说着,东方却已发白。周围帐篷里的牧民陆陆续续走出来,到干草堆上取了干草喂牛马。又有女人从帐篷里走出来,手里提了熏得焦黑的干肉,用白雪擦洗了,提回帐篷里,架在火上烤。又有孩童跌跌撞撞拎了木桶,到牛群里寻下过犊的母牛挤奶。四周变得渐渐喧哗起来。颜静洛觉得这种景象分外亲近,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时在燮州草原上流浪的日子。不知不觉就起身抛了苏常,向旁边一个帐篷挨去。
那帐篷的男主人已经为牛羊添过了干草,正蹲在帐篷外打磨着一把长柄的镰刀,看颜静洛凑过来,便冲他笑笑,露出微黄的牙齿,又冲帐篷里的女人喊了一声什么。女人便从帐篷里答应一声。颜静洛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却对这情景十分熟悉:燮州草原上的牧民也是如此,吃饭的时间看到有外客到来,便主动备了客人的饮食,不管这来人是贫穷还是富贵。颜静洛便是如此活到了十二岁,直到遇到他那个酒鬼老师。他忽然就想起,苏昉曾经说过,麓国那些饿死的牧民和那些养育了自己的牧民是一样的。现在他也觉得,这瀚州的牧民又何尝不是一样?不禁对“瀚州蛮子”的称呼有些嗤之以鼻。
他摸摸后脑勺,捡起另一把镰刀,又寻了块质地细滑平整些的石头,蹲在那汉子身旁磨起刀来。那汉子只是冲他笑笑,便低头磨刀,不再言语。
过了一会儿,苏常也寻了过来。看到颜静洛正帮人磨刀,也没说什么。正好听到帐篷旁牛栏中孩童召唤,当时挤了满桶的牛奶拎不动,便主动去了牛栏。
帐篷中女人吆喝,二人便随了那汉子进了帐篷。早饭是热气腾腾的一锅奶粥,还有两块烤得焦黄的干肉。颜静洛边吃边听苏常用瀚州语言与那家人交谈,才知苏常是会说瀚州话的,只是那汉子十分木讷,倒是那孩童十分活跃,和苏常说笑个不停。几人正吃饭,忽有人挑帘走进来,颜静洛抬头看去,却是达剌坦。
达剌坦进了帐篷,便笑道:“你们倒是自寻了饭碗。”
颜静洛尴尬的笑了笑,随着那户人家站起身来鞠了个躬。达剌坦摆摆手,也席地坐下,说道:“那我也凑个热闹,讨碗奶粥吃吃。”
那女主人寻了碗,达剌坦伸手接过,自己盛了碗奶粥,喝了一口,对颜静洛说道:“你们好口福,乌日娜煮的奶粥,比我帐篷里的还好喝。”又冲女主人说了句什么,那女人便裂开嘴笑了,那汉子也微微露出得意的神色。
颜静洛觉得达剌坦和苏昉相交并非偶然,两人的随和性子简直如同一个模子了刻出来一般。又听达剌坦问道:“颜寺卿可吃得惯?你们这些吃惯了黍米的人,估计是吃不了这奶粥的腥气的罢?”颜静洛忙说道:“公子切不可称呼我什么‘颜寺卿’,便如我家公子一般叫我‘静洛’便是。我原本便是草原上的牧人子弟,后来遇到我家公子,才进了墨离城。这奶粥我自小便是吃惯的,觉得比墨离城里的米粥可香甜的多。”
苏常插进话来,却是用瀚州话对达剌坦说了句什么,惹得达剌坦和那家人大笑起来。颜静洛知道苏常在出他的糗,却不知对方说了什么,也不知如何怎么反驳。
达剌坦说道:“静洛你官居燮国鸿胪寺卿,自是见过诸国公卿,也深知诸国百姓过得日子是什么样的。我达剌坦虽然居在雁荡山北,却也听说过雁荡山南边的人是如何称呼我们瀚州人的。我那两位兄长才干非凡,我自是十分钦佩的。故公爷为人谦和,又兼勇武过人,燮国这些年多亏这父子三人,才有这大好局面。我们瀚州的牧民,若不是靠着燮国肯与我们交换铁器麦谷,连奶粥也是喝不上的。我也听说过,当年麓国的牧民是如何饿死在自己兄弟身边的。这个扎木苏”——他指指旁边木讷的汉子——“便是自麓国逃到我们瀚州的,当时只不过十五岁。可是扎木苏这样幸运的人毕竟少得多,还有多少人像扎木苏的父母一样,饿死在麓瀚关东仓禀丰实之地?二哥曾跟我说过,最大的心愿,便是骑一匹瘦马,带一囊烈酒,走到哪儿便是哪儿。饿了就进个帐篷讨口饭,渴了就趴在泊子里喝个肚儿圆,身到之所,便是埋骨之处。可是若是所过之处都像麓国牧区一般,帐篷里的人自己都吃不饱,哪有余粮给外人?若是我这瀚州蛮子也像二哥说得一般,匹马天涯,估计用不了两天便被那些吃黍米的人给杀了。”
这些话说得颜静洛十分难受。事实上,燮国与麓国不同,早在苏琢坐进旭辉殿之前,他便说了“农牧一家”的话,二十多年后的今天,燮国百姓和睦,并无农牧之分。墨离城的子弟中也有些仰慕燮州草原自在的,就像苏昉所说的,骑匹马进了草原闲逛,甚至被帐篷里的美丽姑娘勾了魂,就此留在草原牧马的也大有人在。墨离城周围的人也不以牧人为异,城中穿着牧人袍的和穿着绸布衣衫的人相携而行十分常见。当年自己初入墨离城,很是为自己高大的身材骄傲。他并不能体会扎木苏这样逃亡牧人的心情。但看到木讷的扎木苏微微泛红的眼睛,却对当日苏昉所说的话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达剌坦又说:“其实想起这些事情来,我就恨不得冲过雁荡山去,提刀把那些称呼我们蛮子的人杀了才解气,可是又想想,这种事情却不是那些民众的错。在你们燮国,对农人和牧人一样对待,但在麓国,却要向牧人课几倍于农人的税。那些公卿就像是在对民众说,牧人就是低人一等,就是蛮子。这样一来,谁会对牧人好?说到底,要是像大哥二哥还有故公爷他们这样,天下又有什么农牧之分?只不过是像土地里长黍米是粮食、长地薯也是粮食一样罢了。”
颜静洛清楚达剌坦所说的“区别对待”的事情。燮国对本国内农牧人课税的税率相同,都是“廿一税”,就是农牧民收获的二十分之一交与燮国公仓,可以交现银,也可以交粮食,还可以交活马活羊,甚至可以交牛肉羊肉。苏昉主政以来,觉得核算廿一税率太过麻烦,就让度支司、屯田司、牧守司固定了每户的税金。不再按廿一率,农民按照家中人口、田地多寡好坏固定每人每年上缴多少粮食或银钱;牧民则按照畜群大小种类上缴马匹、肉食或银钱。再根据年景实时调整,只降不升。但在麓国,麓公对农民征“廿一税”,却对牧民征“什一税”,税率整整高出一倍。还规定,只收粮食、健壮马匹和现银。如此一来,每到征税的时节,牧民纷纷出卖牛羊。市中牛羊充裕,价钱便大幅降低,牧民损失极大。
正想着,又听达剌坦说道:“我们瀚州没有农民,也没有什么农牧之分。我们只是觉得,同样是辛勤劳作的人,凭什么叫我们蛮子?就是因为我们身上有膻气?还是因为我们没读过你们那些狗屁圣人的书?我们的铁骑真是战无不胜么?为什么总是喜欢去打人家?我们的战士便不是爹生娘养的?我知道,你们一直觉得我们是你们的心腹大患,因为我们兵强马壮,因为我们生下来就是要打仗的。可是你想想,我们争那金帐,可没有越过天祭山雁荡山。这争金帐的传统,乃是天祭山上的塔格尼神传下的规矩。我们征胤国征麓国,那是因为他们的脏手伸进了我们瀚州人的帐篷!”
颜静洛听洪烈说过当年的传言。当年瀚州征胤国,原因是初代胤公的次子、梁颂的叔叔带人到天祭山中打猎,正碰上一个瀚州入山祭祖的小部落,见族长之女长得颇为美丽,就血洗了这个部落,抢了那女子。那女子却在靴子里藏了把小刀,刺伤了他。他强暴了那少女,又让人把那她毒打了一顿,看着她咽气了,就扔在了山里。结果那少女侥幸不死,历尽了千辛万苦回了瀚州,敲响了金帐外面的夔鼓,向金帐国的皇帝哭诉了灭族之仇才咬舌自尽。于是瀚州铁骑尽出,打进了胤国,杀了胤公。至于当年瀚州骑兵兵发麓国,原因则是当年麓国雪灾,饥民入瀚埋下的祸根。当年许多灾民逃亡进了瀚州,便在瀚州靠近麓瀚关的地方停留下来,聚成了个部落。周围牧民见他们可怜,多有资助。后来麓国的公卿认为饥民逃亡入瀚,是叛国的罪行,就令麓瀚关守军袭击了那个部落。那个部落早已得到金帐国的承认,瀚州牧民待他们便如自己人一般,现在部落遭袭,附近的牧民便聚众打了麓瀚关守军一个措手不及。后来越闹越大,金帐中传下令来,瀚州铁骑一举攻陷麓瀚关,扫荡了半个麓国。当然,这些都只是传言,无法得到确认,今天听达剌坦的说法,应是不虚了。
达剌坦又说:“我所希望的,便是处处如墨离城、燮州草原一般。若是天下同是这样,自然‘此身到处是家乡’了。不过到时二哥或许真的能匹马天涯,我却只能窝在帐篷里做些让人心烦的事。但若能看到有那样的一天,窝在帐篷里和骑马走天涯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些话说得颜静洛有些热血沸腾。忽的想到,若是能得瀚州铁骑之助,苏昉的血月所指,定然平定臣服。不过若想得瀚州铁骑襄助,仅靠达剌坦这个部落族长的儿子自然不够,莫非,苏昉和达剌坦所图谋的、自己和苏常所要担当责任,竟是要夺金帐之主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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