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桃似乎因为说了太多话,突然就捂着胸口大喘了起来,丁晨乐吓了一跳,陆禾的反应比他还要快,立刻拿起呼吸机套回了之桃的脸上,用手扶着对方的头,温言道:“别紧张,之桃,放松一点,听着我的节奏,呼——吸——”
之桃的气渐渐顺了过来,她躺在病床上看着陆禾,她的声音被罩在面罩中,变得有些模糊了起来:“……你是谁,你的脸怎么了?”
陆禾一惊,发现自己的围巾垂下来了一圈,露出了没了皮的小半张脸,他伸手一摸就能摸.到自己外露的骨骼,他慌里慌张地将围巾重新包裹了好几圈,连连向后退了好几步。
之桃睁着她的大眼睛:“你生病了吗?像之桃一样。”
陆禾低下头:“我……对不起,吓到你了吧?”
之桃努力地摇了摇头:“没关系啊,之桃也生病了。”她伸出手,努力地揪掉了自己的毛线帽子,害羞地笑了起来,“你看,之桃的脑袋上也少了一小块头发,丑丑的,我们都一样啦,我不会笑你的!”
陆禾:“……不难看。”
“啊?”
“你……一直都很好看。”陆禾低声说,“我从来没见过,比你还要漂亮的女人。”
二十年前的陆禾远不像现在这样精明狡猾,二十年前他在山头捡到了一个被毒蛇咬死的旅人的面皮,然后就兴致勃勃地穿上它来到了人类居住的城市,那是他第一次下山,他像大部分第一次来到人间的小妖一样沾沾自喜,傲慢单纯,丝毫不懂得人世间的法则,接着被人类世界整的很惨。
人与妖和平共处的美丽故事有很多,陆禾是听着它们长大的,可是当他来了之后才发现完全不是这样,他觉得人类是种很奇怪的生物,身体有多么柔弱,脑子就有多聪明,能编织出的谎言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对妖类来说极其重要的承诺与等价交换,对他们来说似乎完全不算什么。
陆禾一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干了一个月的活却什么也拿不到反而被老板赶了出去,为什么他扶着的老人突然变成了几个拿刀大汉,为什么无冤无仇要被人扒光了按在角落里揍一顿。
人类小小的身躯里却似乎能够蔓延散发出无穷无尽的、没有理由的恶意。
陆禾躺在垃圾桶里,摸着肚子上被刀子戳出的几个窟窿,拔.出了卡在骨头里的刀,觉得自己一点也搞不懂人类这种东西,他吧唧了一下嘴,觉得自己有点想回山里了。
突然有人走过来问他: “……你为什么没穿衣服?”
陆禾呆呆地看着眼前穿着裙子的少女火急火燎地冲上来指着他的伤口大喊道:“你还受伤了!”
陆禾想说他其实没感觉的,一点都不疼,但他到底还记得自己要装作是个人类这件事,所以他最终眨巴眨巴眼睛,用他最小心翼翼的语调说:“我让你捅一刀,你可以给我一件衣服吗?”
他还是用了妖类最习惯的等价交换,但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之桃看他就跟看个神经病一样。
陆禾慢吞吞地套上衣服,看着对自己毫无防备的少女,更新了一下自己脑内的人类印象,善良对恶毒,温柔对冷漠,失信对守诺,都是矛盾的词汇,陆禾想,人类果然是种很奇怪的生物,怎么样都无法形容无法准确描写,人间不适合他,他还是回山上比较好。
之桃笑嘻嘻地一拍他的脑袋:“想什么呢你?快去穿衣服,饿不饿?走,我带你去吃饭。”
“饿!”陆禾实诚地喊,想,还是迟一点再回山好了。
这一迟,就是五年,陆禾恍恍惚惚,觉得与之桃在一起的这五年,比他过去的一千年还要美好。
而二十岁的之桃站在他的面前说:“傻瓜,我会等你回来的,别担心,我永远不会忘了你。”笑出了一个浅浅的梨涡,那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画面。
他满心欢喜,想着快一点回去与她见面,妖的寿命有很长,他在此时却只觉得再短一些也甘愿,短到人生的每一秒都能够塞满对方,同生共死,就刚刚好。
但他回去之后,见到的却是一个躺在病床上,仿佛随时就要死去的之桃,他万分懊悔为什么要离开对方,明明就算腐烂了全身也不应该离开她的。
但没有用,他如何懊悔都没有用,之桃听不见记不住的,她的世界永远停留在了自己的记忆中。
近五年间陆禾则是一直以这幅面貌陪着之桃,但她却始终无法记住他是谁,前五年那张脸也是,再前五年……他守了她整整二十年,朝夕相伴,日夜相陪,她没有记住他的任何一张脸。
她只记得曾经的陆禾而已。
二十年后的之桃羞涩地笑了起来,那是一个对陌生人的礼貌又腼腆的微笑:“谢谢夸奖!嘿嘿,要是陆禾也像你一样,能夸我漂亮就好了,他总是爱损我……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陆禾说:“我叫陆禾,来看过你很多次,你又忘记了。”
“啊,你和他叫同一个名字呢!”之桃惊喜地说。
丁晨乐看着之桃与陆禾轻声笑谈了起来。
之桃说:“我有很多东西要送给陆禾,瞒着护士小姐,全部都藏在床底下啦。”
陆禾微微笑道:“好。”
“你说陆禾……过得还好吗?”
“……他过得很好。”
“你知道吗,我刚刚见他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懂,傻乎乎的,你说没有我在他身边照顾他,他还会闯祸吗?”
“不会的。”
“陆禾会回来吗……”
“会的,你看,他哥哥都来了,就是先替他来看你的。”
“嗯!那你陪我一起等陆禾吧,我会照顾你的!别担心,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嗯。”
之桃的眼神渐渐迷茫了起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重新望向陆禾,眼神又变得陌生了起来:“……你是谁呢?”
“我是陆禾。”
之桃点了点头:“和陆禾一样的名字呢……你说陆禾他,过得还好吗?”
她戴着呼吸机,连自己都忘记了,却还记得一遍又一遍地问,陆禾他,过得好吗。
他会不会又惹祸,会不会又被人欺负,会不会……永远不回来了。
丁晨乐看着他们的对话就仿佛一个死循环一般,进不来,不出去,无可奈何,心甘情愿,之桃的眼皮渐渐沉了下来,似是睡着了,她的体力愈发不好了,保持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人与妖,都是一样的。
陆禾望着她昏昏欲睡的面庞,轻声再一次回答道:“他过得很好。”
在你身边,一切都好。
之桃睡着了,梨涡里含起了一丝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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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禾裹着大围巾看着丁晨乐:“谢谢,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你说。”
“医生说,幸运的话,之桃也许还能有半年的时间,我想陪她过完这半年。”陆禾说到半年这个词的时候,眼神微微晃动了一下,“我答应过你,你陪我来,内丹给你,但是你能不能再等我半年?这半年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丁晨乐没骗到之桃但陆禾也忘了他答应对方的条件,等价交换,当了这么多年人,陆禾倒是还记得很清楚。
丁晨乐微微勾了勾嘴角:“我以为你要说什么事……你就留着吧,我拿你的内丹有什么用,我又不修仙。”
陆禾看着丁晨乐,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人活着,才有机会。”丁晨乐反身倚靠在窗框上,侧头看着陆禾笑了笑,“妖的寿命那么长,不要浪费了,下辈子你还可以找她,下下辈子,足够你们腻歪到烦为止。”
“只是下辈子,用你的真面目去见她吧,之桃那么善良,她会接受你的,别再到处找人皮了。”丁晨乐微微伸出手撩开了一点点对方的手套,指了指他手上的伤口,“不好意思,上次你让我看的时候,我吓到了,看多了就不会了,还挺有骨感美的。”
陆禾诧异地看着丁晨乐,连拉起手套都忘了。
“发什么愣啊。”丁晨乐指了指自己的脸,上面有一道有点长的红痕,陆禾的杰作,导致丁晨乐弯眼笑时牵动伤口,看起来有一点怪异,又像哭又像笑的,他自己照镜子都能笑出来,“你的杰作,不道个歉?”
陆禾条件反射道:“对不起!你真的是我找的第一个活人!剥皮没经验!”
丁晨乐大囧:“那我还得深感荣幸不是?”
陆禾猛摇头:“对不起!”
丁晨乐大笑了出来,揉了揉陆禾的脑袋:“好,我原谅你了,我们扯平了,内丹什么的就让它去死吧,我要来也没用。”
“……不行!”
丁晨乐摸着下巴想了想:“那就帮我们扫厕所还钱呗?小总裁的合同还没结束呢,行了就这么定了,我走了啊,我还赶着回去安抚我们家问题儿童呢,也不知道跑哪去了……”丁晨乐嘟嘟囔囔地就走了,鸟都没多鸟陆禾一下,背影要多潇洒有多潇洒。
陆禾愣愣地看着他,想,人类果然是,无法理解的生物啊,又复杂,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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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宇华举着一大袋冰块顶在脑袋上就走出了办公室,小总裁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都在前几个小时刚刚被颠倒重塑了,脑子还有点晕,骨妖不仅给他的办公桌上铺了整块人皮,还特意拍了段“换装秀”给他,他一跃从无神论者跳到了有鬼论者,跨越太大,心脏都要骤停了。
结果沐宇华没走几步就踢到了个丁晨乐家的问题儿童,沐宇华一看,这不是那池修吗?
池修姿势正的跟雕像一样,正坐在沐宇华办公室不远处那条走廊里,他的表情就差没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了,又刚从总裁办公室出来,人来人往的倒也没人敢劝他,就任他坐了也不知道多久。
沐宇华看着简直胃疼,他妈的你倒是挪个地儿啊,找个椅子做也好啊,穿得这么破烂一副讨债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拖欠农民工工资呢!他再仔细一看池修面前还丢了几个面纸团,我次奥上面那又红又白好像还黏糊糊地连着皮的是什么鬼他一点也不想知道!
但毕竟池修起先还把他从哭爹喊娘的状态里救了出来,沐宇华觉得自己是知恩图报的人,所以还是咳了一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关心:“喂,你干嘛一副蔫耷耷的样子?死了吗?”
池修淡淡瞥了他一眼,没回话。
“你们家丁晨乐呢?你不是去救他了吗?你跑的倒够快的。他还好不?”沐宇华翻了个白眼,他堂堂总裁大大就差没抱着对方的大腿求他再陪惊吓过度的自己五分钟了,结果池修想都没想揪了一个靠垫塞他怀里,然后转身就跑。
池修顿了顿,淡漠地回答道:“他没事。”
沐宇华算是知道了,这家伙只有提到丁晨乐的时候才会有反应,小总裁不禁感慨了一句:“啊,你们这群死基佬啊。”
“不是。”
“什么不是?哦,你还没追到?”沐宇华不是丁晨乐牌翻译机,显然想偏了。
“不是。”池修摇摇头,但也没多解释什么,对丁晨乐之外的人,他的话更少了。
“那你坐这干嘛啊?真来讨债的?我靠我跟你说,虽然你救了我,但那欠我的两百万最多给你撤掉一百万,不能再多了!”小总裁也是够豪爽的,一句话就给人减了一半债务。
池修没理他,听着听着眼神就放空了,但主要是他的表情看起来太肃穆,跟在思考宇宙存亡一样,沐宇华看了半天才看出来这家伙在发呆:“喂,你有没听我说话啊?”
“你……”池修仿佛想说什么一般,迟疑地说出了口,却又皱起了眉,似乎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我什么?”
池修好像很困难地才组织出了一些语言:“……如果惹人不高兴了,要怎么办?”
“女朋友?原来你真不是基佬啊?”
池修也没去纠正他。
“女人嘛还不简单!送礼物哄一哄呗,她喜欢什么东西你知道吗?”
池修想了想,又想了想,随后稍稍皱了皱眉:“嗯,大概……”
“那就买啊!我告诉你啊,数量越多越好!喜欢玫瑰花?那就买个9999朵送给她!”沐宇华大手一挥,尽显土豪买买买风范,“保证药到病除!乖乖扑到你怀里喊达令我爱死你了。”
“……”池修想象了一下对方扑在自己怀里喊达令的画面,虽然性别和沐宇华说的不符,不过好像也不是太糟?
于是池修认真地点了点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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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晨乐的心情确实有点不好,因为他那天回去后根本没有抓到池修,哪里都没找到,跟失踪了一样,掰着手指头数,都已经是第三天了。
这几天剧组里没什么重要的事,解决了骨妖的事,剧情也一直挺顺畅的,丁晨乐实在找不到池修,心下有点烦闷,就约了清让和宁以远在家附近的一家餐馆里小聚了一下。
聊着聊着,清让突然指着窗外叫了起来:“卧槽,师弟,为什么你们家池大大要蹲在墙头上?”
丁晨乐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觉得这整个句子他拆开每个字听得懂,但组合在一起怎么就听不懂了?什么鬼,谁蹲在墙头上?池大大?怎么可能,难道是指他在论坛被人挂墙头了吗?丁晨乐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于是疑惑地问了句:“你说啥?”
“那边!”
丁晨乐猛地一回头,果然看见了他好几天没见到的那个人。
真的,蹲在,墙头上,手里还举着只撕心裂肺地惨叫着的流浪虎皮猫。
丁晨乐:“……”
被抓了个现形的偷猫狂人池先生:“……”
丁晨乐心想,原来池修还有这种诡异的兴趣,抱着尊重友人的心态,丁晨乐果断走过去拉上了窗帘,当做什么也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