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鼎非常耐心地听完了。
琴珪说完之后,大家都看着公子宝鼎,等待他说话。既然公子宝鼎破天荒地把四家公开召集到一起议事,当然有很重要的事情宣布。
宝鼎从案几上铺开一张做工很粗糙的黄纸。纸已经造出来了,但工艺不成熟,质量不高,目前正在进一步研制。不过韩非对这种新东西非常感兴趣,现在写稿都用这种做工粗糙的黄纸。宝鼎拿起朱笔,在黄纸上迅速画了一张中土地形简图,然后标注出了咸阳、洛阳和宛三座大城。
“这是未来大秦帝国的中心位置。”
众人已经习惯宝鼎用帝国来代替统一后的大秦,见怪不怪,神情都很专注地望着案几上的草图。
“这也是未来帝国商贸最发达的三座大城。”
这一点众人认可。南阳地理位置特殊,虽然将来不能和咸阳、洛阳相比,但肯定能超过陶邑、临淄、邯郸、大梁和陈等商业发达城市,毕竟统一后的政治中心在咸阳,商业中心也要西移。
宝鼎的意思很明显,南阳是他的封邑,他在封邑里有经济特权,大家都要去南阳经营,以便把南阳打造成未来的中土著名工商业大城,一起发大财,但宝鼎接下来的一句话把众人的这种想法瞬即击碎。
“我曾经说过,帝国重农抑商,盐铁要官营,要严厉打击商贾,所以我请你们联合起来,竭尽全力在统一之前掳掠中土财富。”宝鼎说道,“事实上,未来的帝国没有商贸,巨商富贾都将被迁徙到咸阳、南阳和巴蜀三地,你们的财富将被帝国席卷一净,你们的命运可想而知。”
宝鼎其实一直在重复这个话题,从政治、经济、国策、法家学术等各个方面进行阐述,大家基本上都能接受他的观点,就连老卓文从侧面了解后,也同意宝鼎的说法,毕竟这是有先例的,当初齐国的管仲就是以强国富民为借口推行官营之策,甚至连娼ji都由官府经营。
“在法家看来,强国富民就要重农抑商,这一点我同意。”宝鼎继续说道,“但吕不韦以商富国的策略是不是完全错误?当前中土诸国鼓励营商,原因无他,互通有无。盐铁也是私营,这个原因更简单,因为官营盐铁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和财力,当前各国国力不足,无节制地征调徭役必将引起民愤,所以只有让巨商富贾去经营,王室从中抽取十分之三的税。帝国统一后,百废待兴,中土数百年的战争更是让黎民痛苦不堪,穷困潦倒,这时候王国首要之务是与民休息,所以重农是肯定的,辅之以商更是必要的,有什么理由非要重农抑商,甚至直接断绝商贸?”
众人沉思。这个问题问得好,问到要害了,众人一时间找不到答案。
“我要自请就国了。”宝鼎说道。
众人神色平静,没有丝毫的惊讶之色。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整个咸阳的权贵都知道宝鼎要滚蛋了。
“我为什么要走?我危害到了王国?我威胁到了大王?”宝鼎笑着摇摇头,“或许你们认为这是权力斗争的结果,不,你们想错了,这是大秦‘法治’国策的必然,从昭襄王到今日大王,从穰侯魏冉到武安君,到今天的我,都是这个国策的牺牲品。”
“法家‘法治’的核心是什么?一句话,君王至上,中央集权。君王如何至上?中央如何集权?很简单,权力和财富是有限的,只要减少参加权力和财富再分配的权贵,那么君王就可以至上,中央就可以集权。”
“我问你们,有资格经营盐铁的巨商富贾的背后都是什么人?当然是有资格参加权力和财富再分配的权贵。那么,当国策以强国富民的大义将盐铁收归官营,把巨商富贾打入地狱,这些巨商富贾背后的权贵们的利益将受到多大的损失?这些权贵们连既得利益都保不住了,还能保住他们的既得权势?”
宝鼎看看众人,笑道,“现在你们明白了?盐铁官营的政策,重农抑商的政策,都是因为‘法治’的需要,而目的就是一个,不遗余力地打击权贵,将更多的权贵赶出权力和财富再分配的盛宴,这样盛宴上最后就剩下君王和坚持‘法治’的公卿大臣,于是权力更集中了,财富更集中了。”
众人豁然顿悟。公子宝鼎是个天才,他看待问题分析问题的角度和高度总是超乎寻常,从他这里总是能听到惊世骇俗之言,但往往一语中的。
“我再问你们,在你们看来,我的封邑不可能世袭,但能不能维持到我离开这个人世的一天?”
宝鼎自己回答了,“绝对不可能。帝国诞生后,国策调整,重农抑商,那么封君在商贸一块的收益彻底丧失,而这一块的收益是最大的。最后封君只剩下田租。中土统一了,田地要重新核查,封君自置的私田没有了,收益又少了一大块。封君的财富被最大程度地剥夺了,你们这些追随我的巨商富贾也被王国掳掠一净了,那么我这位封君还剩下什么?是不是还有宗室权贵帮我一把?我这样的宗室权贵都只能温饱度日,其它宗室还能帮我什么?是不是还有老秦人?我都不行了,被彻底困在封邑里,老秦人还能坚持多久?中土统一了,大秦的敌人都死了,老秦将军们还能继续控制军队?范蠡离开越国前,曾对大夫文种说过一句话,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就是老秦人的结局。”
屋内一片死寂。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异常凝重。
过往的历史历历在目,宝鼎说出来的话虽然惊心动魄,但的确是事实。大秦人祈盼着一统四海,但一统四海之后,带给他们的是福还是祸?以宝鼎的看法,大秦统一,对大秦的部分权贵来说,对天下的巨商富贾来说,却意味着死亡的来临。
宝鼎既然对未来的预测极其黯淡,那么他必然要拿出对策。众人等待着宝鼎的对策。
“一年前,我叫你们联合起来,竭尽全力赚取财富,等到统一了,国策变了,再干其它的事。现在想起来,我这种想法很幼稚,很天真。”宝鼎连连摇头,目露歉疚之色,“封君之后,我想了很多,我突然发现我没有路了,我虽然才十七岁,但寿命最多也只有二十七岁。我不想死,我也不想看着你们死在至高无上的君权之下,所以我打算与命运做殊死搏斗。”
屋内依旧沉寂。
“一切都是因为国策。”宝鼎叹道,“以法治国的国策让大秦崛起于中土,让大秦最终统一了中土,但也让大秦……”宝鼎本想说“灭亡”,但还是忍住了,“也让我们的处境越来越艰难。”
“我所能拿出的对策只有一个,改变现行国策,而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们现在要做的不仅仅是联合,不仅仅是最大程度地掳掠中土财富,还要做更多。”
“更多”是什么?众人心知肚明,宝鼎要更强大的实力,要攫取更多的权力,以蓼园为核心的利益集团要做到影响甚至控制朝政,否则,以宝鼎一个人的力量,即使做了大秦的相国,也无力改变现行国策。
众人都在沉思。宝鼎这番话是不是危言耸听?当然不是,以熊启为首的楚系已经拿出了官营之策,大王和他身边的关东人也接受了这个策议,只不过因为宝鼎的反戈一击加上老秦人的全面复出,这个针对乌氏、琴氏和墨家的计策就此无疾而终了,但这足以说明大秦的国策正在向这个方向改变,以财经制度的改革来打击巨商富贾,以打击巨商富贾来压制部分权贵,以压制部分权贵来集中权力和财富。
宝鼎的对策显然是正确的,但改变现行国策就要掌控朝政,而掌控朝政不是几个权贵就能做到的事,它需要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去筹划和实施。这个利益集团如何筹建?它包括哪些势力?公子宝鼎和支持他的宗室权贵是一个,老秦人是一个,追随公子宝鼎的巨商富贾算一个,还有呢?当今朝堂上,掌控朝政的是楚系外戚,还有关东人,而巴蜀人和老秦人势单力薄,即使隗状做了左丞相,也无法影响到国策的制定,因为巴蜀人实力小,在朝堂上更没有形成势力,这也是楚系外戚最终愿意与秦王政妥协,而隗状至今不敢公开与楚系分裂的重要原因。他就是一个人,他能在朝堂上干什么?
宝鼎也在想这个问题。他忽然发现自己过去的思路出现了错误。根据他的推断,历史上的隗状在大秦应该做了将近二十年的丞相,这是个奇迹,一个人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丞相公,要么是才智非常出众,要么是大王的绝对心腹,大王的傀儡,但历史上没有记载隗状这个人,帝国政治上的大部分功绩都记在了秦王政和李斯头上。汉帝国是楚人刘邦和一帮楚国小吏任侠贫贱打下来的,他们修史的时侯故意粉饰李斯,这个可以理解,但为何独独湮灭了隗状?隗状即使是始皇帝的傀儡,他做了将近二十年的丞相公,没有功劳也还有苦劳,总该在历史上留下点什么吧?
宝鼎始终看不透这个人,也没有把握拉拢这个人,只能通过巨贾琴氏与其保持若即若离的联系。琴氏家主隗清是个非常有主见的女人,从这一段时间的观察来看,琴氏与隗氏也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知道这是隗氏有意为之做出来的假相以迷惑咸阳,还是事实就是如此,但琴氏这次在蓼园危机面前的选择还是让宝鼎很高兴,就算这是巴蜀人故意放出来的迷雾,宝鼎也一样高兴,最起码这可以表明巴蜀人没有背叛当初的盟约,还是可以继续做朋友。
自己实力不够,强行逼迫巴蜀人坚定不移地支持自己也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巴蜀人有自己的利益诉求,有他们的底线,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实力明显不足的宗室公子牺牲整个派系的利益。这次巴蜀人能和老秦人一样,在关键时刻做出一个暧昧的姿态就非常不错了。
如果能把隗氏拉过来,把巴蜀人整体拉过来,那利益集团就基本上有了雏形,毕竟隗状是丞相公,有他在朝堂上与王绾等老秦人联手,再与军中的老秦将军们遥相呼应,那起码可以对朝政施加有限度的影响。
“公子,你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宝鼎正在低头想着隗状的事,听到这句话顿时大喜,因为这句话是琴氏少主琴珪说的,这意义就不一样了,最起码表明隗氏不会成为整个利益集团的敌人。
琴珪说话了,乌氏、墨家和卓氏自然也表了态。老卓文很激动,他几十年没有这么激动过了,因为即使在平原君活着的时侯,平原君也仅仅把他当作一个可以相信的朋友,而不是把他当作并肩作战的兄弟。公子宝鼎却是一个非常人,投桃报李,把他从西浦大牢接出来,马上正式接纳他为蓼园系的一员。大胸襟大气魄的人自然能做大事业,老卓文认为自己在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一个像平原君一样能够创造历史的传奇人物,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宝鼎把案几上的黄纸翻了过来,在纸上详细画出咸阳各大势力之间的分布图,然后开始讲解自己构建庞大利益集团,继而控制朝政,改变国策的整体思路。
这番话要是传出去,足以构成谋反大罪。众人暗自惊骇,但同时也非常敬佩宝鼎,在他们看来,组成一个蓼园势力就非常不错了,谁知宝鼎的构思和他们的想法有天壤之别,宝鼎竟然要打造一个控制大秦朝政、控制大秦军政财三大权力的庞大利益集团,那将来如果成功了,大王岂不是傀儡?大秦真正的大王岂不是公子宝鼎?即便是昔年的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和春申君权倾一时之际,朝堂上也还有对手,但宝鼎的思路是,朝堂上就是整个利益集团的成员,非利益集团之人,斩尽杀绝。
“这个利益集团的核心是蓼园。”宝鼎看看围在周围的众人,郑重说道,“包括你们。你们记住,巨商富贾终究是王国要掳掠的目标,你们这一辈或许可以避过被王国洗劫的灾难,但你们的下一代呢?所以保住财富最好的办法就是进入朝堂,成为统治王国和制定国策的一员。大道无形,在这个时代,真正有财富的不是你们这些巨商富贾,而是像我这样的大权贵,所以你们的下一代应该是权贵中的一员,应该影响或者控制朝政,如果继续做巨商富贾,那说明我们的这个策略彻底失败了。”
众人恭敬点头。谁不想成为权贵中的一员?谁不想世世代代保住财富?宝鼎正在帮助他们实现这个梦想,他们当然感激,更没有理由背叛他们的梦想。
“在蓼园周围是老秦人、巴蜀人和楚人。”
楚人?众人目瞪口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楚人,这个利益集团还包括楚人?楚人不是蓼园的生死仇敌吗?
“谁说敌人不能成为利益集团的一员?”宝鼎笑道,“在明,我们和楚系是敌人;在暗,我们同属于一个利益集团。这叫反间,无往而不利。”
众人心神震颤,暗感窒息。公子宝鼎这一招太厉害了,同一个利益集团实际上控制了朝政,但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却是各方势力间斗得热火朝天。斗给谁看?斗给秦王政看的,斗给政敌看的,等到把所有的政敌都铲除了,就剩最后一个对手秦王政了,到了那时,或许有一天,高高在上的秦王政会突然发现,自己一无所有了,就剩下一个大王的宝座。
“楚系会加入蓼园?”乌氏倮觉得不可思议。
“拭目以待。”宝鼎笑道,“再过几年,熊启就不得不低下他那颗高贵的头颅。”
“当务之急是干什么?”琴珪问道。
“积累财富,没有财富,我今天这番话就是梦想,永远都不会实现。”宝鼎说道,“卓氏即刻从代北撤出,把能够撤出来的财富统统撤到南阳。乌氏、琴氏和墨家即刻赶往南阳,在三年左右的时间内,把南阳打造成中土第一工商大城。”
“三年?”琴珪吃惊地问道,“三年超过陶邑?”
“南阳是块宝地,墨家要竭尽全力搜寻山川矿脉,很快你们就会发现南阳是座取之不竭的金山。”宝鼎笑道,“南阳四通八达,周围商贸大城多,一旦我们在商税等各个方面给予足够优惠,各国商贾马上就会云集而至。具体的事情等我到了南阳再说,我保证给你们创造一个奇迹。”
“公子何时去南阳?”老卓文问道。
“去南阳之前,我要和老秦人、巴蜀人秘密聚会一次,与他们共议此策,达成一致意见。”宝鼎略略想了一下,说道,“半个月吧,半个月内,我肯定会离开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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