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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借一步说话,就是找个没人的地方说悄悄话,此项活动一般在郎情妾意但无父母之命的小儿女之间进行。而方才确确凿凿发生在我眼前的是,流音跃上二楼敞窗,急切地要和摇光说悄悄话。哪怕他是要和我说,也能寻出一二道理,为何偏偏是摇光呢?
他们两个,能有什么悄悄话好说?
本着师父对我多年的悉心教育,我并未当场失礼地询问,而是在他们下楼之后。拿起身边的拐拄,一瘸一拐地磨蹭着下楼。如此既能周全礼数,又能偷听他们两个的悄悄话,实乃双全之法。
等我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一步一步地蹭下了楼,并未寻到摇光和流音的身影。向店小二打听,得知他二人一同出了客栈大门,向西去了。我慎重思索了一下,认为不能轻易放弃,遂也出门,向西寻去。
我的运气还是不错的。才走出没半条街,就遇见了流音和摇光。
十里长街繁华喧闹,身畔行人粥粥,他二人相错一个肩膀的距离,迎面向我走过来。
流音看到我,脚步一顿,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脸,立刻对路边一个卖梳子扇子簪子的小摊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不动声色地将脚步一转,两步踱到小摊旁,随手拿起一把扇子,缓缓打开,开始欣赏扇面。神情专注,仿佛被扇面上的画摄去了三魂七魄。
我原本还想和他打招呼,见状不由气闷,只能鼓起腮帮子,扭头看向另一边。
此时暮色四合,天际有彤云浮漾,有烟树迷离。灿灿金红交织着溶溶青绿,有如凤凰最绚丽的尾羽。而遮覆于那华丽尾羽之下的,则是幽幽风山。
摇光一身单衫,负手站在不远处,在深重暮色中看着我。
他踱步过来,眉目中透着一股清和之气,温声道:“为何出来?可是有事?”
我慢吞吞摇头,没好意思说我是来偷听你们说悄悄话的,只可惜脚程太慢没赶上,不如你们充说一遍给我个偷听的机会?
我抬头看看摇光,又偷偷看了眼流音,不知如何打破僵局。
看样子流音是在生我的气,可是,他凭什么生我的气?就算我有不对之处,他也不可能完全没错呀?再说,我都没真正生他的气,他还反过来记恨我了?
事实上,数日来我从未停止思索。我们之间是否有必要别扭到如此地步?是我错,还是他错?亦或是,我们谁都没有错,只是在这个江湖中,我们必然会有分歧?
犹记得那日流音将我打晕,带离莺莺馆。我趁夜逃走去找摇光,被他一路跟随,还被他救了一命,免去了我成为强盗压寨夫人的命运。那夜天色漆黑,无星无月,他青衫不染纤尘,居高临下地站在我面前,而我遍体鳞伤地趴在泥土中,卑微而悲惨。
他神情淡漠,“你以为这个江湖真如你所想,可以让你耍孩子脾气,为所欲为?看,连这几个不入流的强盗都可以伤害你,让你痛,让你哭,让你尊严扫地。你当真以为,这江湖上没有恶,没有杀戮,你遇见的每个人,都是良善之辈么?”
他讲出那样冷酷的话,笑我幼稚天真,我所相信并遵从的那一套,在江湖上是行不通的。所以他可以绝情果断地丢下摇光,并告诉我,那样才是正确的,要我接受。
可我从心底里不同意他的每一个字。
即便我知道他没有错,但我也不认为他对。
因为,每个人皆有自己的爱憎,皆是心怀一些熟悉的观念而活。
我是现在的我,不是从前的我,也不是日后的我。
现在的我,此时此地,此心此意,怎可能立即接受他的那套规则,学会他那样的无情和果断?
如果我仅仅是个容器,也许可以,但我是个人,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越想越觉得不平。
我攥一下拳头,喊了一声,“流音!”
他的似乎背影一僵,而后合上折扇握在手中,向摊贩询问道:“这扇上桃花甚美,题诗俊逸,为何却未有落款?”
我脾气上来,顿时心头冒火。
艰难地上前两步,因腿脚不利索,步子迈得急,左脚绊右脚,一个失衡,竟然向前摔去。
“当心!”摔到半路,身子被人捞住。
我攀着他的手臂,脸贴在一方胸膛上,半个身子都倒在了他怀里。
他稳稳扶住我肩膀,带我站稳,温和清隽的声音响在头顶,“失礼了。”
我向摇光道谢,侧目看到流音正望着我们,手中的扇子攥得紧紧的。
摊后的小贩自方才起就絮絮说着:“……公子好眼光。不瞒公子说,这桃花扇是把旧扇,不知曾是哪位贵人所有,流落到我这民间小摊,才卖得贱了。您瞧,这扇骨是沉香的,通身镂空,填满异香。扇面是最好的宣州纸,还是洒金的。至于没有落款,我也能猜上一猜,兴许啊,这作画题字的贵人,是个有身份的,才不便落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