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板起脸来,拿出了严师的样子,呵斥道:“噤声!”
关秀秀立刻正襟危坐,老老实实的闭上了嘴巴。
今日是洪武皇帝的寿诞,于奉天殿中举行,席开两千五百桌,多为供职京中的官员,每人可带随从一名。
而亲贵大臣则另设小宴,约有数百人,洪武皇帝亲自坐席。
马车过了奉天门后,朱高炽下了车子,改成小轿,关秀秀则被领至宫室内静候传召——洪武皇帝的钦赐御宴,她还没有资格参加。
关秀秀乖巧的坐在榻上,听着隐隐传来的丝竹之声,宫室内另有两个宫女,却只安静做事,并不出声,伴随着室内冉冉升起的熏烟,眼前的一切仿佛如梦一般,她何曾想过,自己会踏入这大明皇宫,马上就要被洪武皇帝亲自召见了!
等了不知道多久,从白天一直到夜幕降临,一个宫女掌上了灯,终于来了一个小黄门,打着灯笼尖着嗓子唤道:“民女关秀秀觐见!”
关秀秀立刻站了起来,整理了下衣襟,跟在那小黄门后面,小心翼翼的向着远处宫殿行去。
因是夏日,大殿的门开着,可以看到里面一片歌舞升平,一个穿着黄袍的老者坐在了正前方的龙椅之上,关秀秀不敢多看,连忙跪了下去,按照在燕王府所学,高声唤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殿中声音一静,一个略显苍老疲惫的声音问道:“你就是那可默写整部大诰的小儿?”
关秀秀抬起头,脆生生的唤道:“皇帝爷爷,就是俺!”
大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静的可以听到针掉到地上的声音。所有与宴人员全部目瞪口呆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六岁小女。
礼部王尚书两腿瑟瑟发抖,这,这小儿也忒是大胆!害苦了他啊!
朱高炽坐在代表燕王的席位上,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暴突,若不是在御宴之上,他手中的酒盅就要直接丢出,砸这不肖徒一个满头包了。
千叮咛万嘱咐,这死丫头还是给他玩了一手。
大殿内异常的沉默压抑。每一个人的胸口都仿佛有一块大石压着,没有人敢抬头看一眼御座上的男人。
半晌,那个沉沉的声音再次响起:“皇帝爷爷?呵,倒是有趣,那小儿,你抬起头来!”
关秀秀立刻直起身子,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的望了过去,终于直面天颜。
朱元璋生了一张驴脸。脸上又颇多麻子,加上为人已经老迈,实在是丑陋,也因此他平日里最讨厌别人直视其脸。
近身伺候的内臣均知晓他这个毛病,每每战战兢兢,反倒更让他生厌。
方才他听到那小儿唤他一句皇帝爷爷。大是新奇之余,也起了一股冲动,那小儿,看到他这副模样后,还会喊皇帝爷爷么?!
偏偏从地上直视自己的小儿的脸上看不到半点畏惧,一双大眼睛圆滚滚的,满是好奇,煞是可爱。
帝王常年冰冻的心有了一丝缓解,果然是六岁小儿。天真不知世事啊。看来那一句皇帝爷爷倒是出自真心。
朱元璋脸上露出了和蔼的笑容,却不知他笑起来比不笑更让人生畏,“你不怕朕么?”
关秀秀眨了眨眼睛,理直气壮的道:“我又没有欺骗皇上爷爷。为什么要害怕?”
朱元璋咦了一声,笑问道:“此话怎讲?”
关秀秀坦坦荡荡的道:“皇帝爷爷编写大诰,就是为了惩罚那些欺骗了皇帝爷爷的人,对于没有欺骗皇帝爷爷的,都是皇帝爷爷的子民,是受到皇帝爷爷的保护的!”
她一番童言稚语,粗浅的不能再粗浅,却道出了朱元璋编写大诰的本意,实在是深得君心,那一口一个皇帝爷爷,听起来竟越来越顺耳,颇为受用。
朱元璋龙颜大喜,环顾左右,温和的道:“众位爱卿看看,朕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哪怕一黄口小儿,也深知律法的重要性!”
众臣纷纷点头称是,礼部王尚书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举起条案上的酒盅一饮而尽,老脸泛红,却颇有几分憨态可掬。
朱高炽不自觉的扬起唇角,有徒如此,真是大大的长脸啊!
乐班重新奏起了乐曲,殿内重新恢复了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
朱元璋伸手召了召:“小儿,到朕跟前来!”
立刻有内侍引领了关秀秀到了朱元璋面前,放下蒲团,关秀秀再次跪下了,这次却是跪在了朱元璋的脚前,恰好可以看到那一袭龙袍上的云纹花边。
朱元璋笑道:“来来,你来给朕默诵一篇郭桓之案。”
已有内侍取了纸笔矮凳,关秀秀接过毛笔,垂首而写,耳边的丝竹声逐渐远去,恍惚中,她仿佛重新回到了马车之上。
一只温暖的大手包围着她的小手,引领着她移动的方向,一个絮絮声音在她耳边提点着:“这个横要往上挑一些,撇要再长一些——”
一篇郭桓案一气呵成,通篇没有半个错字,当她提起笔时,自己也有些愣神,眼前的小楷方正端束,已经颇得了李氏的神韵,细微处却又豪放开拓,带了些朱高炽的风格。
朱元璋伸出手,接过内侍递过来的纸张,看了一眼后,赞道:“好字!”
关秀秀的字当然算不上多好,但是以她的年龄来看,却是相当的难得了。
朱元璋细细的阅过一遍,已经知晓这小儿的确是把大诰背诵的滚瓜烂熟,龙颜登时大悦,他把手中大纸递出,交由众臣传阅,高声道:“来啊,给我们的小才女赐座!”
说是赐座,也不过是搬了个锦绣墩子在洪武皇帝的脚下,另有宫女择了些小儿爱吃的东西放到盘中。
朱高炽矜持的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徒弟长脸啊。御前赐座的风光也就罢了,祖父方才那句小才女可是金口玉牙,等于一个金字招牌砸到了关秀秀的头上。
关秀秀坐直了身体,缓缓的呼出一口气,方才她也是兵行险招,若是按照在燕王府学到的规矩,怕是她默诵完了就要出去了,连皇帝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岂不是白来了一趟!
再加上关秀秀对李氏深信不疑,自己那位来头甚大的婆婆都说了,皇上不会随便砍人脑袋的,她又有什么可怕的!
这殿上还有另外一个便宜师傅给她兜底呢!
关秀秀好整以暇的坐在洪武皇帝脚下,大殿内的情况一览无余,她很快发现了,有一席明显高出其他诸席,就在御驾旁边。那席面上一个少年正微笑着浅酌。
关秀秀心中大震,这,这一定就是那个只做了四年短命皇帝的建文皇帝!
洪武皇帝,建文皇帝,以及日后会成为太子的燕王世子朱高炽,掐指一算。关秀秀竟然已经见到了大明朝的三任帝王!
她心中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满足感,这才是不虚此生啊。
关秀秀拿起一串葡萄,边摘边吃,同时偷眼去看那风华正茂的皇太孙。
未来的建文皇帝朱允炆和他的堂弟朱高炽奇异的颇有些相像,眉眼间的温文气息十分贴近,经过了两代美女的稀释,朱元璋的丑陋基因明显得到了大幅改良,两名皇室中的顶级权贵俱都生了一副好相貌。
关秀秀拿着葡萄,把朱允炆当做了下酒菜。看一眼吃一粒葡萄。当真是不亦乐乎——以后这位建文皇帝可是被彻底的从史册上抹煞了,多看一眼是一眼。
关秀秀的异样终于引起了朱元璋的注意,他抬起手,指着皇太孙笑问道:“小儿。你看我这孙儿如何?”
朱允炆随即站了起来,笑着到了朱元璋的身前,任由关秀秀打量。
关秀秀再次跪了下去,诚实的答道:“哥哥挺和气的。”
“和气?”朱元璋哈哈的笑了起来,笑了两声,他一阵急咳,朱允炆立刻上前,拍着朱元璋的后背,又急切的唤人取来清水,亲手喂着朱元璋喝下。
朱元璋享受着皇太孙的服侍,一双老眼不动声色的在左近的儿孙身上扫了一圈,见人人都是一脸关心,心中稍安。
朱元璋的视线有意无意的在燕王世子朱高炽的身上停顿片刻,咳嗽停歇后,又问座下小女:“你说,这爷爷老了,是不是该让孙子留在身边服侍?”
他的声音不若前几次洪亮,也因此只有周遭几人听到,几名替父来贺寿的世子皆面露紧张之色,朱高炽脸上笑容依旧,案下的手却握成了拳。
在众多皇室权贵的紧迫目光下,关秀秀不急不缓的点了点头,笑眯眯的应道:“当然了。”
朱元璋一扫左右的不肖子孙,轻抚胡须,听到了吧,连六岁小儿都知晓的道理。
朱高炽呼吸一滞,一直板直的腰板一松,从侧面看去,顿时出现了一个弧度,少年的勃勃生气似乎都消散了。
关秀秀脆生生的声音再次响起:“秀秀有一事不明,还请皇帝爷爷指教。”
朱元璋大感兴趣,他伸手阻止了朱允炆给他喂水的动作,坐直了身体:“哦?你且说来听听。”
关秀秀一副标准好学生的神情:“皇上爷爷的圣训里说,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
朱元璋先还当小儿会问出什么问题,没想到开口就是他的另外一个得意之作,不禁双眼微眯,微微颔首,听着小女孩脆如玉石的声音,当真舒服至极。
关秀秀流利的把洪武六训背诵了一遍,这六句圣谕是她的开蒙之作,亦是她对姆妈吴氏开蒙失败之作,可谓刻骨铭心。
读完这六句,她微微一顿,朱元璋眯起的双眼张开,困惑的看向小儿,关秀秀笑嘻嘻的道:“若是要孝顺祖父祖母,为何皇上爷爷这开头第一句不是孝顺祖父而是孝顺父母?”
朱元璋半张嘴巴,生生的被一个小儿给问住了。
为何不是孝顺祖父?
当他写下这六句圣谕的时候,长子朱标犹然在世,他何曾想过会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是孝顺父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