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四,明月殇到达西秦。
同一日,云裔离开龙城,去了仙踪山。三日后,接凤含莺母子回京。
五月十五,南陵攻打兰城,沐轻寒亲自应战。凉州国举国兵马外加西秦十万军,用以抵抗南陵的浩浩大军,大战持续七天,兰城终究保住。兰城却元气大伤,城内一片狼藉,地上的鲜血足足清洗了半月,空气里似乎还存在着淡淡的血腥味。
楚诗韵的身体也慢慢好转,只是这一次伤得太重,武功大不如从前。不过这对于她来说不重要,因为身边有他。
她端着托盘走进来,沐轻寒正站在窗前负手而立,身影淡淡萧索而荒凉。
“轻寒,你早上未曾进食,我刚给你熬了瘦肉粥,你多少吃点吧。”
他说过,以后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什么身份差距。他不是皇帝,她也不是皇后,他们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妻。他让她唤他的名字,而不是陛下。
沐轻寒转过身来,对她温柔一笑。
“你身体刚好,怎么又下厨了?这种事交给下人去做就行了,何必你亲自动手?”
他边说边走过来,扶着她坐下。
楚诗韵唇边噙着淡淡笑意,脸颊自然晕开浅浅的粉红。
“出嫁随夫,我是你的妻子,自然应该尽一个妻子的义务,照顾你的衣食起居。”
沐轻寒没接话,看着面前的粥,目光宁静而温和。
外面兵火连天,沉凝肃杀,萧索而寂寥。然而于这样的战争时代,能有如此温馨之景,实在是难得。忽然觉得,这样简简单单过完一生也不错。
从前他一心为了绯儿,只要她想要的,他便全力给予。无论是儿时母后的叮嘱和千姨的托付也好,亦或者他内心里深沉柔软的感情也罢,他总是想尽可能的满足她所有的愿望。从未想过,当他给予他能所给予的一切后,又该如何?
不,从前他以为自己终究或不长久。到了那一天,他便了无遗憾的离去。只要知晓她是幸福的,他便放心了。
但命运弄人,偏偏有那么一个人,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让他活下去。
当一切即将落幕,他其实是茫然的。
此生心愿达成,他又何去何从?
半年来的日日夜夜他便被这个问题困扰,看着崔宛芳越来越大的肚子,他恍然想起自己快要成为一个父亲。而这个孩子,既不是他和所爱之人孕育,也不是和他的妻子。
妻子,这两个字划过脑海的时候,楚诗韵的容颜也一并在眼前闪过。
很多事情没有原因,也不必解释。或许是一时冲动,也或许是深思熟虑经过时间磨合,找准了那么一个契机,便义无反顾的来了。
踏出皇宫的时候,他有一霎的迷茫,随即心中笼罩的淡淡迷雾便一寸寸散去。
从前以为自己不会有后半生,所以前半生倾尽全力为绯儿而活。如今他生命再无威胁,绯儿已经找到终身伴侣,即便是作为一个哥哥,他也再不能自欺欺人的守着她。过于深沉而不得的情感,有时候,是一种负担。
绯儿因幼年之事一直对他心怀愧疚,最大的心愿便是他能够好好的活着。如今他好了,却给她留下了更深的心里负担,便是他对她的感情。
她当他是哥哥,不希望两人的感情因此有所变故。谁都心知肚明,谁也不捅破那层窗户纸,只因一旦皴裂,两人便是连兄妹也做不成。
对于这一点,他从来都那样理智而清醒。
所以应她所愿,娶妻。
然而三年时光日复一日,他如此的执着痴傻,身后也有另一个女子如他一般痴一般傻。如此循环下去,何时是个终结?
最后,他终于意识到。他的执着,非但会成为绯儿良心上的负担,也是在伤害另一个对他情深意重而无怨无悔的女子。
他曾说愿意这样默默的守着绯儿,即便是用哥哥的身份。可是他忘记了,哥哥只能疼爱呵护妹妹,却不能守护她。能够守护她的,只有她的丈夫而已。
他将前半生所有的情感全都赋予绯儿,或许此生也收不回来。但后半生,不应该这样无休无止下去。他得守着另一个人,楚诗韵,他的妻。一个曾因他私心而义无反顾的踏入深宫的女子,一个为了他的性命不惜将其他女人送到他身边的女子,一个为了他的江山天下卸下红装穿战甲的女子。一个…为了他无法做一个真正母亲的女子。
他对她所有的亏欠即便是用一生都无法弥补。
他的上半辈子给了其他的人,那么,下半辈子就给她吧。
无论是愧疚也好,夫妻之情也罢,他都该守着她。
他不知道一个人耗尽半辈子来爱一个人,是否要用下半辈子来忘记这段感情。他也不知道当一个人的心给出去了,是否还能收回来。他更无法预测,这一生还会不会爱上其他女人。
但是他想,他可以去尝试。
楚诗韵是他的妻,她可以心甘情愿毫无怨言的付出,他却不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或者要求更多。
这个错误已经延续了三年,不可以再如此伤她。
情殇二字,这世间多少人细细品尝过,又是如何一寸寸没入骨血?
他不想知道。
玉无垠死的时候绯儿曾那样安静的流泪,寂寞而深沉的痛过。
颜诺死的时候,她抱着他已经不知道该以何种感情面对。
他不想很多年以后,当他和楚诗韵纷纷辞世,对方抱着自己的遗体那样寂寞而无声的疼痛。
人生就那么短短几十年,即便终将告别,为何要在有限的时间内留下无限的缺憾?
已经遗憾了半生,下半生还要如此继续空洞么?
不,不可以。
人的情感如此复杂,这半生走过的路如此坎坷崎岖,命运如此诡谲善变。他们早已身未老,心已苍凉。
剩下了那不知多少年,他还要继续为难也为难他人么?
所以,他那样冲动而毫不犹豫的离开了那座华丽的宫殿。
或许,他再也不会踏足那个地方。
……
五月二十,凰静芙到达泸州,随行十万兵马。
五月二十五,金凰发动战争,凰静芙亲自领兵,誓要夺回邺城。
彼时,西秦皇宫,凤君华和云墨刚收到消息。
“你不亲自去邺城么?”
凰静芙可不是凰静睿,她七岁就敢上战场和云墨交战而且还险些让云墨吃了亏。再加上一个洛水兮,如果他们两人都不去邺城,只怕邺城难守。
“去邺城做什么?”他道:“况且现在去也来不及了。”
凤君华看着他,他眉目沉静面色如常,唯有一双眸子却深不见底。
她眸光一闪,道:“你是不是又有什么安排?”
云墨笑笑,眸光意味难明。
“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前徐家之变?”
凤君华心中一动,“空城计?”
她若有所思道:“可他们知道你一向喜欢故技重施,这次还能上当么?”
云墨笑得意味深长,“会不会上当,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凤君华瞅了他一眼,没说话。
七日后,捷报传来。金凰重创,死伤尽三万,被擒一万,不过此次对战中,易水云受了不轻的伤。洛水兮下落不明,并且已经成了金凰通缉要犯。
凤君华有些意外,仔细询问才得知。原来凰静芙想趁云墨不在的时候一举夺回邺城,更甚者攻破玉伦关一路北上。没了云墨,军中却还有个易水云,她向来不是自负到自以为是之人,对易水云还是有些忌惮,不敢太过冲动。
易水云是军师,武功高强计谋百出,又懂得行军打仗各路阵法,再加上有慕容于文这个战场高手在,相较于她金凰的女子兵,虽然个个英气勇武,但女子很多地方终究不如男子。但于她们有利的是,金凰随后援兵多。这般猛打,便是易水云有天大的能耐,终究双拳不敌四手,很快就趋渐于落败的趋势。易水云果断下令退兵,但凰静芙却不放过他,二十万大军穷追猛打,生生破了城门。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此时邺城空无一人,像是一夜之前全都消失无踪。
凰静芙深知云墨狡诈,也喜欢故技重施。当年一场空城计不就颠覆了整个徐家么?如今他人不在邺城,难保离开之前没有做好准备。想来也是,云墨知晓她要来邺城,若没有任何准备,岂能轻易离开?
洛水兮却道:“他向来喜欢故作玄虚,此次空城计只怕乃真正空城,为的就是迷惑咱们的视线不敢进城。再者,当初他引发大水淹了邺城,城墙坍塌,还能什么地方可以设埋伏?顶多不过就是暗箭罢了。这样,我先进去探探。”
凰静芙仔细想了想,洛水兮会隐身术,即便是中了埋伏也可及时脱困,便答应了。
洛水兮上次被云墨所伤,这些时日虽然也恢复得差不多,但凰静芙还是抱着小心为上的态度,派遣了数千人与她一道,另外再派遣皇家密卫随行保护。她则在外高踞马上,等待消息。
洛水兮入了邺城,仔细探查城内各个要道,尤其那些隐蔽的城墙,特别适合放暗箭。还有地下,也有可能埋炸药。所以她让人探查是否有松动的地砖,如果有,很可能之前就被挖过埋下东西。除此以外,有可能火攻。如今五月,天气不算炎热,但只要未下雨,倒是适合火攻。
整个邺城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未曾发现有任何埋伏。
洛水兮站在原地,深深思考。
直觉的,她不相信云墨就这样甘心让出邺城,尤其是如今西秦茵城被夺的情况下,云墨如何会容许金凰再将邺城抢夺回去?
她还记得,上次易水云派人打到邺城的时候,纵然拼尽全力,不惜以血肉之躯为代价,凰静睿也誓死于邺城共存亡。一群女子兵尚且如此,东越的将士如何会在这时临阵退缩?传出去岂非让天下人笑话?
然而转念一想,这或许是云墨的抛砖引玉之计。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不是他最爱玩的招数么?
赌,而且是豪赌。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骤变。
“马上撤退。”
然而已经来不及,几乎是在她刚下令的瞬间,地面陡然震动,然后生生裂开一条缝隙。她心中微惊立即后退,身边的女兵们却闪躲不及,栽倒而下。
裂缝还在不断扩大,嗖嗖嗖黑色的箭矢飞了出来,掺杂着四面八方的风声,齐齐射向那些精兵。
洛水兮身形闪动,倒是没受伤。
“出城。”
她刚一吩咐,身后轰然一声,城门关闭。
她霍然回头,目光大炽,心中微沉。纵然城门关闭,凰静芙定然意识到城内出了事儿,就一定会派人撞开城门援救。但此时还未有动静,怕是被人缠住了。
洛水兮猜得没错,在她前脚刚入城不久,慕容于文便带着人从东西两侧将凰静芙等人包围。仔细看,那不是刚才应战的残兵败将,而是整装肃容的精兵。
凰静芙一看这些人,立即意识到中计,这时候就算想要给洛水兮报信也已经来不及。
慕容于文和慕容琉风两父子分别带一队人马,从东西进攻,却不见易水云。
凰静芙心中疑惑,纵身一跃想要先擒慕容于文,迎面却有金色的剑柄飞来,带着腾腾杀气,将周围的风声也给席卷殆尽。她拔剑用力一劈,同时掌风后至,直接劈向慕容于文后背。慕容于文却忽然回身,生生接了她一掌。眼前轰然一声,景色顿变,千军万马骤然消失。她置身在白茫茫的世界中,刀剑喑哑变成了鸟语花香,满目疮痍变成了仙雾缭绕。
她眉头轻蹙,身后掌风已经袭来。
她身形一转,轻轻躲过,衣袂带起的罡气四面八方而来,犹如千军万马奔腾之势,直直扫向对方。
隐约一声轻笑,接下来是更强大的气流。
虚虚实实身形笼罩,目光所及之处看不见两人形貌,看不见他们的动作,连空气都似乎在刹那冻结,时间凝固,万物停止运作,唯有空中交错的两人,如幻影般浮浮沉沉的飘过又掠过。
而此刻,邺城内。
轰然一声,地上缝隙裂开,灼烧的热气腾腾冒了出来,掺杂着深入骨髓的冷气,冰火交织。来不及退却的人先是被那火灼伤,随即又被冰冻住,很快又被新一轮的火融化,连尸骨都不见分毫。
洛水兮骤然失色,眼瞳里升起鲜见的惊骇。
凄厉的火,艳得如同刻骨的心血。极致的冷,如同前年不化的寒冰。那火是金红色,又带着幽幽绿色已经近乎透明的白色。那冰洁净透彻,像轻轻一碰就会碎裂的泡沫。然而只有她才看得见,那些薄薄透明的冰与火之中,掺杂多少渗透骨髓的封印和锁链。
这是玉晶宫最高最极致最浓烈最森冷的刑罚。
冰火两重天。
十九年前,玉无垠离开慕容琉绯,便是被这冰火两重天困了整整三年。
那一次,是她连同舞清音共同设计。
后来她又设计了慕容家事变,甚至不知道玉无垠到底是怎么出了冰火两重天的。冰火两重天,至今无人可破,也无人可毁。可自从玉无垠脱困,玉晶宫中便再无此刑罚。
她曾以为,或许是因为神石,也或许是长老们将那冰火两重天给彻底封印。
玉晶宫的人不惧世间任何刑罚,不惧生死,唯独惧怕这冰火两重天。除非是被神石认可的宫主,其余人,哪怕是她这个圣女,一旦入了冰火两重天,便决计没有存活的可能。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舞清音才敢对自己的儿子下手。因为她知道,即便被困冰火两重天,玉无垠会受苦楚,但绝对不会死。
如今,时隔十九年,她竟然再次看见了冰火两重天。
她咬着牙,浑身开始颤抖。
曾以为这世上她唯一的克星是缚魂绳,曾以为即便如此,她以虚空转世之魂再怎么死也灵魂不灭。
可是这冰火两重天,即便烧不死她,即便冻不死她,却能将她永久封印。
那些金黄色的,看着十分美丽的字符,是一个个催命的封印,可以将她所有的修行和元力彻底封印。更何况这一群没有丝毫元力的凡人?
巨大的恐慌衍生出浓烈的恨,她站在原地,死死的睁大一双眼睛,任由那冰火交织在她身体里蔓延,她甚至可以听见自己体内翻滚的血液和一寸寸冷冽入骨的声音。
脑海里不断划过无数片段。
前世里她先是丧生玉无垠之手,玉晶宫倾塌,玉晶宫的所有全都化为乌有,那冰火两重天她更是连见都没见过。
这辈子有了前车之鉴,她自然是对此了解过的。
只是,云墨为什么会收了这冰火两重天?
玉晶宫坍塌倾毁的时候,云墨在南陵,玉无垠也在南陵…
云墨,玉无垠,黑白双君…
她悠然睁大眼睛,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怎么可以忘记?上辈子云墨和玉无垠因那一战成名,互有心心相惜之感,每年都会相聚一次。若非如此,云墨也不可能见到慕容琉绯,也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
这辈子很多事情因她的重生改变,玉无垠和云墨纵然彼时有英雄相惜之情,也没时间结成知己好友。
困顿三年,出来后又因慕容琉绯两人刀剑相向,彻底成为死敌。
他们这辈子没半点交情,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可是…可是为什么,玉晶宫的冰火两重天却在云墨手上?
为什么?
玉无垠早就死了,他早就死了,便是连肉身都已经被凤君华的红莲业火焚烧得灰飞烟灭。
这世上除了玉晶宫之人,谁能控制和移走这冰火两重天?
不——
她猝然抬头,眼底深处爆发出刻骨的仇恨和愤怒。
四年前,玉无垠曾到过东越。三个月后,他死于梦相思。
可是,可是中间还有十二年。那十二年她不停的强大自己,不惜和玉无垠联手,目的是要倾覆玉晶宫。她知道玉无垠多疑,不会轻易相信她,两人不过以利合之而已。
彼时她需要小心谨慎,玉无垠却不必将她放在眼里。
那么在那十二年里,他除了帮慕容琉绯壮大离恨宫,还做过什么?
十六年前那件事过后,他心知这一生都和慕容琉绯擦肩而过,他还有何所求?慕容琉绯恨极南陵,隐忍多年不过为了报仇。
玉无垠那般痴爱于她,所思所想自然都是为她一人。她想要颠覆南陵,以一己之力却是难上加难,他心里清楚,怎能不出手相助?他都心甘情愿死在她手上,还有什么是不能为她做的?
这冰火两重天,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前,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某个时间缝隙,被玉无垠移走。彼时或者他不是要对付她,只是为了助慕容琉绯一臂之力罢了。
神族后裔之刑,本就不该用于凡人之身,那是会遭上天惩罚的。
然而玉无垠已经遭受蚀心之痛,灰飞烟灭之刑,还有什么比这更重?
邺城原本为金凰的国土,冰火两重天出现在这里,不用多说,必定是云墨早有算计。
呵呵…
洛水兮在冰火交织里露出惨淡的笑。
玉无垠和云墨再怎么互相嫉妒仇视,却原来在遇上共同所爱之人身上,还是能化干戈为玉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