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自观赏之时,忽听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人未到而声先至:“先生在哪?快带我去!中气十足,声若洪钟,随着声响,一位气宇轩昂,威风八面的老者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
但见此人,生得好生威武,外罩紫貂宽边镶金锦袍,头戴一顶紫金冲天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面如重枣,目若铜铃,鼻阔口方,一付银髯飘洒胸前,虎背熊腰,身高丈二,似关公下凡一般。张龙一见此人,忙躬身施礼:“爹爹,先生在此!”
原来此人正是万户侯张天庆,张天庆应了一声,上下打量起来。柳云龙忙站起身,双手抱拳,拱手向前道:“在下柳云龙,见过侯爷!”张天庆有些惊讶,看了一眼张龙道:“龙儿,你说的先生,可是这位小哥儿?”张龙点了点头,张天庆本来是狂喜而至,一见柳云龙只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心里一时没了底气。再一看柳云龙一身褴褛,更加怀疑此人是个骗吃骗喝的小乞丐,当下便有些不悦。
柳云龙天资聪颖,岂有看不出来之理,当下心中不免有些怨气,他本是孤僻冷傲之人,从小就没有玩伴,遍尝人间冷暖,心下道:”都说张天庆有孟尝神侯之称,今天看来,不过如此,你侯门深似海,我柳云龙高攀不起!”当下看了一眼张天庆道:“敢情侯爷是信不过在下,那么在下也不必在这里丢人现眼,就此别过,告辞!”说罢起身欲走。
张龙见状,忙抢上前去拦住柳云龙的去路,急急道:“先生慢走,即是请先生来,哪有信不过先生之理?”回转身对张天庆道:“爹,小妹已病入膏肓,若再不抓紧治疗,恐有性命之忧!这位小先生敢揭下金榜,想必定有医治之法,何不让先生一试?”
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张天庆忙上前挽住柳云龙的手臂道:“先生莫怪!实则是老夫救女心切,怠慢了先生,还望先生能体恤老夫一片苦心,救救小女!”说罢转身吩咐道;“来呀,快给先生上果品点心,上最好的茶!”躬身让道:“先生请上座!”言下之意,早已没有了适才的怠慢之举!
柳云龙的脸色顿时缓和下来,随即眉头一皱道:“侯爷不必多礼!在下浪迹江湖,遭人白眼惯了,不足为怪!”张天庆急得直搓手,面色窘道:“先生说的哪里话,都怪老夫一时糊涂,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先生原谅!”
柳云龙顿时怨气全无,他本是心地纯朴,宅心仁厚之人,受不得冤枉气,却看不得人家有难,当下也就不再计较,急忙道:“事不宜迟,就请侯爷带路,在下这就给小姐治病!”张天庆何不心盼如此?心中暗道,以往先生来,都事先招待一番,才去看病。柳云龙这才是医者父母心,真正的心怀病者。当下一躬到地道:“多谢先生,若先生能医好小女,老夫愿将小女以身相许!”
柳云龙并未答话,起身往外就走,张龙急忙在前面带路,来到妹妹的绣楼,步入香闺,竟是香闺不香,反而迎面扑来一股恶臭,就是张家至亲之人,也不免掩鼻却步!
进入室内,便是张雪岩的卧房,虽然洒了不少香料,却仍然不免透出一股难闻的味道,令人作呕。张天清虽然不在意,但也难以前行,回头看了看柳云龙,面露难色。
柳云龙作了个手势,止住张天庆道:“侯爷留步,请速命人备一坛上好的女儿红陈酿,年代越久越好,以备急用!”说完大踏步趋身向前,来到罗帐附近,搬来一张座椅,坐了下来,也就是柳云龙,成天和草药打交道,早就习惯了,换了别人,早就被熏蒙了。
不多时,便有人将女儿红抬了上来,柳云龙将坛上的封泥拍掉,一股浓浓的酒香立刻在房中飘散开来。“果然好酒,至少有三十年窖龄!”柳云龙看了一眼张天庆道:“烦请侯爷通告下去,在下施法医治期间,除了派人送饭,不许任何人踏进此房间半步,否则的话,后果自负!”张天庆连连点头,带着一干人等,退出闺房,暂且不提。
柳云龙端坐于床榻之前,左右分开帷幔,只见一人横卧于病榻之上,呼吸微弱,蜷缩于锦被之中,他掀开被子,一股浓浓的恶臭扑面而来,饶是他常年与药物为伍的人也不免皱了一下眉头。那锦被已被污秽的不成样子,柳云龙将被子团成一团,随手投进床前的火盆之中,将其焚毁。那张雪岩连日来因为身体溃烂,不便着衣,只穿一件贴身内衣,已经通体化脓,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好好地一个大姑娘,竟然被折磨成这个样子,柳云龙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正值青春年少之时,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一个大姑娘,横在他面前,人的原始天性是不能抗拒的,他的心如小鹿一般扑通扑通乱跳不已。战抖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
待他将视线拉到张雪岩脸上时,被姑娘脸上顺腮滴落的脓水深深刺激了一下,顿时如一桶冰水从头冲到脚,整个人清醒了不少。他不由得暗暗责怪自己:“柳云龙啊柳云龙,亏你自命正人君子,此时姑娘命悬一线,你还有脸顾及其他,真是该死!万万不可坏了柳家名声,丢了爷爷的脸面!”当下正襟危坐,心如止水,将张雪岩的贴身内衣除去,顿时那丰满的双峰展露无遗。柳云龙静敛心神,从贴身的百宝囊中取出陆云传给他的一盒金针,这金针乃是陆云昔日行走江湖的不传之秘,别看它细若牛毛,然而却活人无数,不知有多少人经它医治后起死回生,陆云一生无子嗣,因此将此绝技尽数传给了柳云龙。柳云龙将金针一字排开,双手起落如风,沿着姑娘的“天灵”,“明白”,“印堂”,“人中”,“承浆”,“曲池”,“血海”,“中宫”,“三阴交”,“足三里”,“外关”,“合谷”,“长强”,“承山”,“次髎”等周身大穴一路刺下,循经络行走,一连刺了三个周天,方才罢休,約莫三个时辰,才将金针尽数拔出,拿起剩下的最长的三根,自上而下,将所有脓包尽数挑破,然后将那一坛女儿红打开,用酒将姑娘的身子彻底清洗了一遍!
当他的双手触及到姑娘的胸部时,如一股电流一般瞬时传遍整个身躯,令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柳云龙的心神顿时为之一荡,不由得加了一份力,只听姑娘轻声哼了一下,顿时将柳云龙拉回了现实,看着姑娘萎顿无力的样子,柳云龙狠狠杵了一下自己,心中暗道;“真是该死,万不可乱了方寸,坏了姑娘名节!”当下静敛心神,全神贯注的进行医治,极力的控制自己。但当他的双手抚到姑娘的下身时,仍不免剧烈的抖动着,待得清洗完毕,柳云龙已是汗透襟湿,全身酸软无力,休息了好一阵,才缓过心神,毕竟他平生第一次给大姑娘治病,着实不易。
就这样反复治疗了七天,姑娘原本暗淡无光的脸色渐渐红晕起来。到第七天夜晚时分,已将露出本来面貌,身上的毒疮结了厚厚一层茧。柳云龙长出了一口气,苍天不负有心人,张雪岩的命算是保住了。站起身来,柳云龙伸了伸臂膀,活动了一下腰身,收拾好金针,拉开姑娘的房门,走了出去。
待他看到眼前的情景,顿时愣住了,但见房外走廊中,上下挤满了人,丫鬟婆子,老少爷们一大群人。正中端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美妇人,高挽云髻,一身华服,不知是谁。四个青年公子围在老夫人周围,身后站了足足有四五十人!万户侯张天庆此时正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显然焦急万分,一见柳云龙出了闺房,忙抢上前来,一把抓住柳云龙的双肩,急问道:“先生,怎么样?小女是否平安?醒来没有?”
柳云龙顿时觉得半边身子像是瘫痪了一般,没有一丝力气,想那张天庆武功盖世,天生神力,这一抓力道甚是不轻,柳云龙如何吃得消!但柳云龙生性倔强,知道张天庆因为爱女的病情才如此这般,也不出声怪罪,虽然疼的他直皱眉,却愣是咬紧牙关运功强撑着,没哼出一点声来!
张天庆浑然不知柳云龙的内心感受,也不曾想过毫无武功的柳云龙如何吃得消,见其皱眉,还道是女儿有了不测,悲伤之余,不如的加了一份力,柳云龙只觉得一副手臂如断了一般,额上冷汗直流,却仍是一言不发。那端坐于椅上的中年美妇此时也离开了座椅,赶上前来,虽然也是焦急万分,却未乱了方寸,一眼就瞧出了端倪,忙喝道:“老爷,快快松手!先生怎承受得起你的偌大手劲!”
一语惊醒梦中人,张天庆恍然大悟,忙不迭的松开手,连连道歉道:“该死,真是该死!老夫一时情急,还望先生见谅!”柳云龙顿时觉得一座大山从肩上卸下,连日来不停的医治,使本已虚脱的他再也承受不住,一阵天旋地转,只说了句:“幸不辱使命,令千金已无大碍!”便推金山,倒玉柱。慢慢的倒了下去,只听见耳边一阵嘈杂声,便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柳云龙才悠悠醒转,一道耀眼的强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眼前的情景渐渐清晰起来,只听一阵银铃般的声音响彻耳旁:“先生终于醒了!小兰快去禀告老爷,就说先生醒了!”柳云龙慢慢睁开双眼,却见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对着他笑,蓦地一惊,坐直了身子,惊讶道:“你是谁?我为何躺在这?这是什么地方?”
眼前的俏丫鬟“扑哧”一声笑了,笑的花枝乱颤:”先生莫慌,我是老爷身边的丫鬟碧玉,专门来伺候先生的,这是我们府上专门用来招待贵宾的地方,因为先生晕倒了,才不得不把先生抬来这里静养,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了!”柳云龙晃了晃头,大脑中思路渐渐清晰起来,所发生的事也一点一滴的记起来了,仔细观瞧,这贵宾房的确与众不同,室内家具都是由红木打造,充满了阵阵清香,令人舒坦之极。墙上俱是名人字画,茶几上置一茶壶,盘中放着正宗的景德镇出产的紫砂茶壶,六个茶杯井然有序的放于茶壶四周,室内的装饰之物无不是名贵的物件,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他坐起身子,二目垂帘,如老僧入定般。少时随爷爷陆云也曾修习过一些静养的调息之法,运行至一周天,一身的疲惫之感顿消,浑身舒坦之极。舒展了一下手臂,见案头几上,整齐地放着一身男装,便下了床,丫鬟早已放好洗澡水出去了,柳云龙痛痛快快的洗了一个热水澡,真舒服!洗完后,穿戴整齐,来到镜子前放眼看去,眉清目秀,俊逸非凡,好个英俊男儿!正端详时。忽听门外一阵步履之声,伴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传入耳鼓。
珠帘一分,一个高大,威猛的身躯呈现在眼前,正是万户侯张天庆,紧走几步,深施一礼道:“先生在上,请受老夫一拜!”柳云龙见状,双手连摇,闪至一旁,顿时乱了方寸:“侯爷使不得,折杀小人了!”张天庆上前一步道:“先生于张家,恩重如山,当受此一拜!”
柳云龙摇了摇头道:“小子不才,一点初浅功夫。碰巧救了小姐一命,不足挂齿,医者份内之事也!若是说起来,家父与侯爷同朝为官,在下高攀,斗胆叫一声伯父!”张天庆眼睛一亮,急忙问道:“令尊是何名讳?”柳云龙心下暗道:“该不该说,自己亡命江湖,应万分小心才是,可又一想,万户侯张天庆乃仁义之士,胸襟坦荡的君子,谅也无妨。于是便朗声道:“家父乃御前金科状元,凤城县令,昔日吏部侍郎柳南亭便是!”
张天庆顿时起身道:“八年前朝廷诛杀的反叛之臣,状元公柳南亭?”柳云龙闻听此言,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浑身顿时戒备起来。张天庆见状忙摆手道:“小恩公别慌,老夫别无他意,令尊在朝为官之时,老夫很是敬佩他的为人,你外公赵丞相乃我至交,时至今日,不想故人已经作古,可叹可悲也!”想起昔日和柳南亭把酒言欢之时,不由的长叹一声,神情有些落寞。
柳云龙闻言,深有同感,不由得暗自伤神。想起当年双亲惨死的情形,顿时流下伤心的泪水。张天庆拍了拍柳云龙的肩膀道:“世侄不可悲伤过度,节哀顺变,保重身体要紧!”柳云龙檫干泪水,释然道:“让世伯见笑了,伤心往事,休要提它!”张天庆拉着柳云龙的手,边走边道:“世侄请随我来,见一见你伯母和几位不成器的哥哥!”柳云龙笑道:“伯父说笑了,几位哥哥龙精虎猛,身手了得,将门出虎子嘛!”
“哈哈!让世侄见笑了,平日里都让他娘给惯坏了!”虽然嘴上这么说,却无法掩饰内心的喜悦,可也是,这一家子上下一团和气,岂有不让人羡慕之理。两人说笑间,不知不觉来到了后宅,进了大厅,眼前豁然一亮,厅堂之中,夫人和几位公子都在,都等着看这位妙手回春的少年华佗呢!
居中一人,华光宝气,雍容大方,凤目含威,透着一股祥和之气,俨然一副贵夫人模样。张天庆上前一步道;“世侄,见过你伯母!”柳云龙上前施礼道:“小侄柳云龙,见过伯母!”夫人闻言一愣,看了看张天庆,张天庆忙道:“欧,忘了说了,你道他是谁?柳南亭贤弟之子,凤姐的儿子!你受他一拜,未尝不可!”“天哪!”张夫人忙上前双手扶起柳云龙道:“孩子,快快请起,让老身看看,你救了小女,伯母还没感谢你呢!”柳云龙摇了摇头道:“伯母千万别这么说,举手之劳而已,小侄应该的,伯母不必放在心上!”张天庆爽朗的笑道:”你们娘俩就别客气了!既是自家人,就不必拘礼了,云龙,来来来,见过你几位哥哥,以后你们多亲近亲近才是!”
张龙,张虎兄弟四人逐一上前做了一番自我介绍,柳云龙一一回礼,彼此之间又加深了几分印象。一阵寒暄之后,张天庆即刻命人设宴,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为柳云龙接风洗尘,二来也是为了答谢柳云龙的救女之恩。
傍晚,入夜时分,张府的会客大厅灯火通明。柳云龙与侯爷一家分宾主落座,推杯换盏,谈笑风声,好不热闹。张家自女儿患病后第一次如此喧闹。待酒席宴后,一干人等都纷纷退去,客厅里只剩下张天庆夫妇和他们的四个儿子,与柳云龙促膝而谈,聊得十分愉快。
张天庆和夫人彼此对视一眼,夫人点了点头,张天庆转过身来,微笑着对柳云龙道:“云龙,我和你伯母商量过了,准备过些日子就让你和雪岩把婚事定下来,你意下要如何?”柳云龙连忙站起身道:“伯父使不得!恕云龙不能从命!”张天庆惊讶道:“这是为何,难道雪儿配不上你?”
非也!雪儿妹妹天生丽质,国色天香,只有小侄配不上雪儿,哪有她配不上我的道理?张天庆哑然失笑道:“既如此,世侄为何拒绝?我已许下诺然,要将半数家业相赠,并将女儿以身相许,还有何犹豫之处?”柳云龙急道:“伯父,云龙此番揭榜治病,并非为了钱财和美色,只是本着医者治病救人的慈悲之心,若是为别的,云龙不会到此,还请伯父收回成命!”
张天庆赞许的点了点头道:“世侄侠义心肠,令人佩服,但老夫话已出口,岂有失信之理?日后传扬出去,张天庆有何颜面苟活于世?我和你伯母都同意这门亲事,不单单是你救了雪儿一命,更重要的是看重了你的人品,若是错过了,上哪找这么好的女婿去?”
柳云龙急忙道:“多谢伯父如此看重小侄,但云龙真的不能这么做!”张天庆不由得脸上有些微怒:“侄儿如此推脱,可是另有心上人?”柳云龙无奈道:“伯父,云龙年纪尚轻,身上背着血海深仇,此时魏忠贤党羽遍布天下,云龙无时不刻都在危机之中,我不能因一己之私而连累了伯父一家。云龙即将远走天涯,寻师学艺报仇雪恨,以慰父母在天之灵!”一席话句句珠玑,字字入理,张天庆这才意识到自己虑事太肤浅了,险些酿成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