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感到很不安。
前几天听完儿子的病中“奇遇”后,她比平时多念了几遍经。今天看到谢则安和赵崇昭一行人谈笑自若,她意识到这个儿子已经彻底改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善良却懦弱的半大少年。
李氏开始怀疑自己带着儿女进京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她哄睡了谢小妹,展开京城来的信重看一遍。她和丈夫是青梅竹马,也是私定终身的结发夫妻,他们父母俱亡,从小受尽潼川谢家的冷遇,只能相依为命穷困度日。
于是丈夫发愤图强,发誓要上京赶考博取功名。
在她生下谢小妹那一年,丈夫高中状元。
同时,丈夫迎娶孀居的长公主。
从此自己的丈夫成了别人的丈夫,自己儿女的父亲成了别人儿女的父亲。
丈夫终于如愿以偿,吐气扬眉。
李氏并不想去破坏丈夫的似锦前程,即使她也怨,她也痛,但她不恨。曾经那样深爱过的人、曾经那样相濡以沫的过去,她恨不起来。她只恨自己给不了儿女一个正正经经的身份,她的三郎已经十岁,却还没能入籍。
丈夫的来信让李氏感到意外。
大概是她的安分让丈夫心生不忍,丈夫在信里说可以给儿子和女儿争取到一个入潼川谢家的机会。儿子和丈夫是天生的读书料子,假如有潼川谢家这个出身,以后要考个功名并不难。
所以李氏决定上京。
她孤身带着儿女上京。
她知道那位长公主是个凶悍善妒的女人,从出发那天开始,她已经做好了身死京城的准备。一双儿女是丈夫的亲骨肉,丈夫肯定会保下他们,他虽然抛弃了他们母子三人,却从来不曾骗她。
只要儿女能有个堂堂正正的出身,健健康康地长大,什么都不重要。
反正她在这世上只有这么两个牵挂。
李氏想得入神,没注意到谢则安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
谢则安把信上大半内容看得清清楚楚,剩下一小半看不着,但大致意思是能推断出来的。
谢则安伸手把信从李氏手里拿走。
李氏猛地回过神来,斥道:“三郎,把信给我!”
谢则安说:“这是‘爹’写来的信?”
李氏沉默。
谢则安客观评价:“字写得不错,就是有点软,没风骨。”
李氏说:“三郎,他是你爹,不要恨他。”说不定、说不定——
谢则安点点头,云淡风轻地说出李氏并未言明的打算:“说不定阿娘你会一死了之,把我和小妹留给他,让我们在那位长公主身边长大。”
李氏不敢看谢则安的眼睛。
谢则安伸手轻轻抱住李氏:“阿娘,让我来吧。入籍而已,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交给我就成了。”
李氏说:“三郎,你别将事情想得太轻巧,当初你爹……他父母双亡,族中叔伯拖延多年不让他入籍,最后是他跪在老太爷门前三天三夜,才终于回到潼川谢家族谱上。他当年早早才名远播尚且如此,何况三郎你如今只是个声不扬名不显的半大少年!”
谢则安替李氏擦掉脸上的泪痕。
他淡笑说:“放心,我有分寸。阿娘你别想着做傻事,入籍是重要,但没有我们母子三人好好活着重要,再不济我也要我们三个人一起回家过安宁日子。”他毫不客气地说出威胁,“您要是不在了,潼川谢家求着我入籍我都不会答应。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想区区一个族籍没那个资格成为我的‘仇人’吧?”
李氏被谢则安平静却认真的话镇住了。
谢则安说:“阿娘你和小妹休息一会儿吧,我好好考虑一下该怎么做。”
谢则安盯着李氏合眼歇息,才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的雪景。
他的心脏在翻腾。
明知道丈夫背信弃义娶了公主,李氏却从未在儿女面前提过半句丈夫的坏。“自己”的记忆里,关于这个“爹”的部分少得可怜,只知道这次去京城是为了找“爹”,至于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对方品性如何现状如何,统统不知晓。
回想起李氏来时变卖了仅有的屋子和田产,分明是做好了不再回头的准备。
李氏肯定不会认为那位长公主能容忍她的存在。
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切断了所有退路,还能有什么解释?
她是准备托孤!
她是准备以身相殉!
——就为了让他和谢小妹入籍!
谢则安又想起病床上愤怒斥骂他的老头儿。
他们这种人总有着在他看来完全不必要的坚持。
明明只要活下来,一切都能弥补,偏偏老头却不肯用那些救命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