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已晚,青楼里人声渐渐沸腾,金陵城中人的夜生活开始了。宁无书跟着饶玉灵、吴桦二人没有往大堂里走,而是往后院一个小小的楼梯上了去。从这个地方,宁无书可以清晰地听见一墙之隔的楼里传来各种欢笑声与觥筹交错声,男人女人的声音混杂在一块,有人大笑、有人叫骂、有人唱歌,这些声音让她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自当年从宁家里逃出来之后,宁无书的生活要么是清淡无味,要么便是充满了血腥,如此简单、有“人味”的场景,竟然让她恍然间稍稍失了神,这一瞬间,她忽然有些羡慕墙那头纵情声色的人。就在这时,饶玉灵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饶玉灵眼中那种看破了风霜的戏谑与平淡顿时让宁无书回过神来,她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说道:“方才你说不想我喊前辈,那我便喊你一声饶姐姐吧。饶姐姐,为何你们会选择藏身在这……青楼里?”
饶玉灵嘴角挑了挑,说道:“并不是我们选择藏身在青楼里,而是我开了一家青楼,然后慢慢发展成为了这些没用的男人的藏身处。”
“你开的?”宁无书又被小小地震惊了一下,她眨着眼睛,想不出应该如何说,只能“可是、可是”的支吾了两声。
“可是我乃是风神阁出来的高人,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开青楼,是么?”饶玉灵衣裙飘飘地走到了楼梯尽头,这里显然是一个阁楼,她推开门,回过头对宁无书说道:“进来说吧。吴桦,你去安排一下,接下个半个时辰,任何人不得打扰我们。然后,你就自己去治伤吧。”
“是。”吴桦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掉头离去。宁无书看了一眼吴桦,便跟着饶玉灵进了那阁楼间中。
这阁楼里没有什么家具与装饰,简单到了极点,一张木床、一张木桌、几把椅子。饶玉灵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又朝宁无书点了点头,示意她也坐下后,淡淡地说道:“这楼,名**风碧玉楼,是我五年前开起来的,现在,已经是金陵城中数一数二的青楼。当初为什么开呢?因为从风神阁里出来后,我一度陷入迷茫,我认为,风神阁那种隔绝尘世的修行并不正确,所以我想改变,我要深入尘世……当然,这些话,咱们可以留到以后再说,小妹妹,说吧,你到底想要我们做什么?”
宁无书定了定心神,说道:“饶姐姐,方才在那柴房中,我已经说完了,我只希望,当鱼龙卫强攻宁家的时候,你们可以出手帮忙……当然,人数差距太大,我不指望能够将鱼龙卫挡回去,只希望争取点时间,让我父亲他们能够全身而退。”
饶玉灵淡淡地看着宁无书,说道:“你和鱼龙卫打交道时间不长吧?告诉你,李惊蛰此人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几天前吴桦自己偷偷带着人去刺杀李惊蛰,李惊蛰重伤吴桦后,声称要放过他,但实际上派出了无数人跟着他。要不是这孩子机灵,我这春风碧玉楼早被抄了个干净。如果李惊蛰要放手杀你全家,你根本抵挡不住。全身而退?李惊蛰这几十年来抄了上百个大小官员的家、杀了成千上万的人,你以为一般的小计谋、障眼法什么的,能瞒得过他?”
饶玉灵的语气略带的那股轻描淡写的味道让宁无书有些不舒服,她皱着眉头问道:“这样说来,饶姐姐是不愿意帮忙了?”
“唉。”饶玉灵叹了口气,说道:“虽然在湘南那头,你让我家千秋栽了个大跟头,但他毕竟没有受到真正的伤害,而且你和你的朋友也让他找到了克制疯病的办法,加上方才你在楼下许下的那些承诺,说实话,不论是从道义上还是利益上说,帮你这一把,都不成问题,但是……”
她伸出手指,在自己下巴上摩挲了两下,淡淡地说道:“但是,如果这是一件没有任何希望的事情,我不想让自己的兄弟姐妹和一群小辈们去送死。更何况千秋武功够高,他可以自由来去,但人手一旦多了杂了,就变得麻烦了,哪怕是被鱼龙卫捉住一人,我们也会陷入极度的被动之中。”
宁无书知道,饶玉灵的拒绝之意非常明显了,只不过顾及到同门之谊,说得婉转了很多。她站起身来,原地踱了两步,说道:“那么饶姐姐,我退一步,方才我做的承诺依然有效,但我不要求你们迎敌,只要你们在暗中接应,只要我家里的人逃了出来,你们能够帮助他们藏身、躲到安全的地方,就可以了,这样行吗?”
饶玉灵眯起眼睛看着宁无书,笑道:“小妹妹,你还真是很执著呢。这样吧,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你的答案令我满意,我便考虑一下帮你忙的事情。”
宁无书眼睛一亮:“饶姐姐请说。”
“方才在柴房中,你和吴桦说,千秋去湘南抢的那个东西,如果他想要知道关于那件东西的事情,你可以告诉他。”饶玉灵的神情变得玩味起来:“但是据我所知,那件东西就在两天前刚刚被送回到了李惊蛰的手中,而除了李惊蛰之外,根本无人知晓那东西是什么,更不可能知道里面有什么,你又凭什么许下这种承诺?”
“咳咳,我说过吗?有这么一回事?”宁无书举目四顾,一脸无辜。
饶玉灵面无表情:“是的,你说过,当时我就在你身后,听得一清二楚。”
“其实……是这样的。”宁无书叹了口气,有些懊恼,怎么就说漏嘴了呢?她用清澈地眼神望着饶玉灵,说道:“并不是除了李惊蛰之外就无人知晓那是什么了,我父亲也是知道的,否则为什么李惊蛰非要杀了我父亲呢?现在,东西被李惊蛰找回去了,他自然要杀人灭口。咳,饶姐姐,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宁无书伸手制止了正要开口发问的饶玉灵,说道:“你想说,既然之前我父亲掌握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何不拿来对抗李惊蛰,怎么反而还处处陷入被动,是吗?”
说到这里,宁无书深深一叹,脸上露出哀伤的神情,低垂的睫毛颤动着,眼中仿佛有水光在闪动。她看着自己的脚尖,思绪好像飞到了远方,悠悠地说道:“那天晚上,我也问了父亲,为什么不用这有力的武器来反击?他告诉我,那件东西,确实足以把李惊蛰掰倒,甚至让他死上好几回,但同时,还会牵扯到无数的人,也许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父亲说,如果是这样,他宁愿选择不公开,李惊蛰不倒,天下不至于大乱,最多就是……咱们宁家,难过一些。”
饶玉灵越听,神色越加凝重,听到最后,她轻声说道:“令尊能有此心怀,真乃天下百姓之大幸。这样的好官,不应该被李惊蛰害死……”她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似乎在思索些什么,半晌,又抬起头,说道:“小妹妹,我答应你,我会派一些高手前去接应你们,同时,也会传信给千秋,让他尽可能在鱼龙卫攻打你们宁家的时候,前去骚扰骚扰。”
“真的吗!”宁无书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冲上前,一把抓住饶玉灵的手,激动地都快要跳了起来。
饶玉灵拍拍她的手背,苦笑道:“你也别太高兴,这事可不容易。而且,姐姐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之前对于李惊蛰手中的这样东西,我们也有一些情报,大致有些猜测。千秋这次会去抢夺它,也是因为这个东西或许关系到他的身世,以及其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秘密。你方才说出可能会有成千上万人因此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和我们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当然,既然你们已经做出决定不公开,姐姐自然也不会逼问你,只不过,既然你会这么说,多少应该也知道一些内情,姐姐想要问问你,你可知道星辰楼的存在?”
星辰楼!宁无书悚然一惊,宁良不是说过,她的母亲林茉白,正是来自于星辰楼么?当时宁无书心中便有疑惑,如果她的猜测没错,从小在灵镜门中长大的林望舒真是自己的舅舅,那么林茉白当然也是来自于灵镜门,怎么会是星辰楼呢?而且宁良还说,星辰楼是一个极大的宗门,可自己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那天宁无书因为心系宁家安危,没有追问这件事情,但并不代表她没有记在心里。此时饶玉灵突然点出星辰楼的名字,让她感到非常的诧异。
难道说,冷千秋,也和星辰楼有关系?傅决说冷千秋不是自己这一方的敌人,也是这个原因吗?
饶玉灵见宁无书脸色微变,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眼睛亮了起来,喊道:“妹妹,你真的知道星辰楼!?”
宁无书摇摇头,应道:“我只是听说过星辰楼是一个极大的宗门,但近来在江湖上并没有听见旁人谈起过它的名字。”
“是的,因为星辰楼,被灭门了。”饶玉灵目光炯炯地说道:“流传下来的,仅有两句诗——太白何苍苍,星辰上森列。去天三百里,邈尔与世绝。这里的太白,并不是天王宗所在的太白山脉,而是秦岭中的太白峰,据说几十年前,在那里曾有一个名为星辰楼的绝世宗门。而千秋,便是那星辰楼的遗孤。”
宁无书久久无语,突然,她想到了什么,问道:“那冷千秋与鱼龙卫如此不死不休,也是因为星辰楼的关系?难道说……星辰楼的灭门,是鱼龙卫……”
“不清楚。”饶玉灵坦然地说道:“事情过去了太久,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千秋知道自己是星辰楼的人,也知道自己的父母被人杀害了。但是那时候他还太小,似乎在星辰楼被灭门之前,他便被人送到了安全的地方。这些年来他流落江湖,到处打听和星辰楼有关的事情,却一无所获。至于和鱼龙卫弄到今天这个地步,或许有一些星辰楼的关系在里面,但也有很多旁的事情,都是些年年岁岁累积起来的麻烦,便不再一一细说了。”
“原来如此。那饶姐姐,你为何与我说这些?”宁无书不解地问道。
饶玉灵笑了笑,说道:“你既然答应了我,会把千秋想要知道的东西告诉他,那么你迟早也会了解到这些事情,我也抱着一丝私心,希望你能够多多留意这方面的事情,如果你的父亲知道,或许你也能够帮我们了解一些关于星辰楼的事。千秋这么多年唯一的信念便是寻找当年杀害他父母的凶手,我还是希望,能够多帮一帮他。”
“明白了。”宁无书点点头。最近一段时间来,像这种一下子听到各种复杂信息的事情经历多了,她倒有些习惯了,略作思索后,说道:“饶姐姐,既然你对我直言不讳,我也不瞒你,关于星辰楼,我是一无所知,但我的长辈,或许真的知道,甚至可能知道不少,只要这次宁家的劫难一过,我相信,可以帮助冷千秋弄清楚杀害他的父母是谁。”
宁无书心中有自己的逻辑,宁良不至于骗她,林茉白不管是不是灵镜门出来的人,但多半可以确认是星辰楼的人。而一个二十多年可以与傅夏瑶那般的“天下第一女剑客”结拜金兰的女人,却沦落到在宁家体弱多病地生活了这么多年,面对东方薇的欺侮连反抗之力都没有,还需要阎王笑派出刘文训相救,想来多半是在饶玉灵口中那“星辰楼灭门”的事情中受了不小的重伤。若是这样,只要找到自己的母亲,二十多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想来也可以了解得清清楚楚了,所以答应下来,宁无书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再往深里想去,在江湖上流传甚广的林望舒一人屠尽千敌,成为天下武林第一人的一战,也正是发生在二十年前左右。那一年拜师大典上,林望舒自己也曾说过,多年前因为一些事情,他有很多朋友都死去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悟出了自己的武道,理解到了“人力总有穷尽时,而心思念头无穷无尽、可千古流传”的道。如果他当年怒发冲冠也与星辰楼一事有关,那么这一切,似乎都可以联系得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