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沈明才反应过来,赵九要去,不仅仅是他想保护妻儿,还因为他知道,此刻他的家人一定惶恐不安,他是他们的定心石,他在,无非只是想给家里人一份安抚罢了。
沈明和赵九一起坐到了马车上,他们送着赵家人出永州。不出所料,他们刚出荥阳,就被人追杀着走。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沈明倒也没有多畏惧,他武艺高强,带的人又都武艺不俗,于是一路且打且逃,在天明之前,狂奔出了永州地界。
这一路赵九一直守在马车前,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护在车前,他像一道开不了的门,一尊守护着那架马车的神,明明武艺不怎么样,却就无端端让沈明有了几分敬意。
天亮的时候,他们到了司州地界,沈明亮出军令之后,将人放在了司州。
而后他和赵九一起打马回去,走在路上,沈明笑着道:“我说,你来时候我还以为你武艺高强得很,结果就这么点三脚猫功夫,都没杀过几个人吧?挡在马车前面,不怕吗?”
家人安置好,赵九也轻松了许多,他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道:“可是我是这家里的男人,再怕,也得挡在前面啊。”
“你说咱们辛苦打拼这一辈子,”赵九转过头去,看着前方,“不就是希望他们日子好过些吗?”
沈明听着,他脑海中想起许多,片刻后,他应声道:“你说得是。”
两人一路急回到荥阳,刚入府邸,就看见顾九思穿了官服,正准备出去。
沈明刚要开口,就听顾九思道:“回去休息一下,赵九准备你的证据和供词,我回来再说。”
赵九恭敬行了礼,便看着顾九思走了出去。
顾九思手里拿了一张图,这是昨天他让人跑下来的。
昨日傅宝元说地不够分,他没有反驳,但出来之后,便去找人对照着荥阳的舆图看了一边,然后发现城郊那些本该是无主之地的土地,都有了人,那些人大多是王家人,他们霸占了大片土地,在上面建起了麦田。
顾九思标注好了地图,在县衙里等着傅宝元,等傅宝元来了之后,顾九思将纸往桌前一摊,平静道:“傅大人昨日说地不够,我特意去看了看。”
说着,顾九思抬手,点在了西北处的一片空地上:“就把这块地拿出来分给流民,傅大人以为如何?”
傅宝元看着那舆图,脸色就不太好看。顾九思还要说什么,就听外面传来了王思远的声音。
“顾大人。”
王思远走进门来,看见顾九思也在,笑起来道:“顾大人也在?”
顾九思应了声,笑了笑:“没想到王大人也来了。”
“昨日顾大人说赈灾的事情,在下没来得及过来,今天当然要过来。”
既然是说赈灾,顾九思也没隐藏,立刻就将整个想法说了,王思远静静听着,听完之后,他笑起来:“顾大人的想法很好。”
说着,王思远看向傅宝元:“傅大人,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王思远这么问,傅宝元的笑容有些撑不住了,他勉强出声道:“顾大人说得极是。”
“既然是,那就做啊。”王思远立刻道,“傅大人,这真是你的不对了,顾大人想做什么,你应当竭尽全力帮忙,这么左右为难,你是几个意思?”
“冤枉,”傅宝元立刻道,“实属冤枉,的确是我没有搞清楚荥阳的状况。这是下官失职,好在顾大人搞清楚了,顾大人,”傅宝元立刻道,“见谅。”
“见谅便不必了。”
顾九思笑了笑:“事情做下去便好。既然大家没有异议,那明天开始,就将地划分给那些流民,然后准备灾棚救济吧。”
王思远开口了,傅宝元也不会为难,顾九思这么一说,两人便都全权应下。
王思远见流民的事谈完了,笑了笑道:“顾大人,既然正事谈完了,不如谈点私事吧。老朽听说,昨日沈大人冲进我那侄儿府邸,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了人,还抢走了我那侄儿的贵客,这件事,不知顾大人可知道?”
“哦,这还真不知道。”
顾九思摆出无辜姿态来到:“沈大人毕竟已经辞官了,不是本官下属,他做什么,与我实在没什么干系。不过说起此事,下官还想问,下官接到赵捕头报官,说王老板强抢了他家人,王大人可知此事?”
“竟有这事?”王思远也装着傻,他立刻道,“不可能,这必然是诬陷。我那侄儿敦厚老实,决计做不出这样的事来。要是不信,顾大人可以将那几个人叫出来,大家正面对质。”
“对质,倒也不必对质了。”
顾九思手随意一抬,便合上了旁边账目,他随意出声道:“叫王老板来牢里一趟,审审便知道了。”
“顾大人说得是,”王思远点头,将顾九思的话意味深长重复了一边,“将沈大人叫到牢里来一趟,审审,便什么都知道了。”
顾九思含笑不语,眼神却是冷了下来。王思远纹丝未动,慢悠悠喝着茶道:“顾大人可以再想想,有些事儿别冲动,有些话呢,也别随便说。”
顾九思和王思远打了一早上嘴炮,等到中午才回来吃饭,而后就赶到了工地上,和洛子商一起监督着人挖渠。
当天下午,顾九思就听到了开始赈灾的消息,他看着流民被引入城,排着队领地契,又看见粥棚搭建起来,他终于才放下心。
夜里赵九的口供也写好了,附带了一张王厚纯签字的房契,顾九思看着证据,他想了想,终于抬眼看向赵九道:“以你对荥阳的了解,如今我是把王厚纯直接抓起来比较好,还是再等等更好?”
“王厚纯并没有实权,”赵九提醒,“他只是个商人。”
顾九思没有说话。
一个商人,就算他将他斩了,也没有动摇到他身后人半分。
“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坑里千万根。”赵九慢慢道,“斩了王厚纯,对于荥阳来说,其实并不会有什么太大改变。等到时候行刑,说不定连人都换了,还不一定是王厚纯。”
顾九思听着,他翻转着手里的扇子,许久后,他开口道:“赵九,你愿意继续查吗?”
说着,他抬眼看向赵九和沈明:“把案子查下去,等到最后,我一锅端。”
听到这话,赵九眼神亮了亮,但他克制住了情绪,跪下去,恭敬道:“听大人吩咐。”
而沈明惯来是不会多想的,点头道:“行。”
因着这件事,等第二日,顾九思就把赵九一行人放了回去。
见着顾九思没有发难,王厚纯心里的气才顺了,他去找了王思远,有些疑惑道:“您说这个顾九思,是什么意思?说得信誓旦旦的,好像一定要把我办了,如今不声不吭就把人放了,您说,”王厚纯小心翼翼道,“他是不是怕了?”
王思远没说话,他敲打着扶手,慢慢道:“他若是怕了,那倒还好。怕就怕,这个年轻人,胃口太大。”
王厚纯有些不明了,他撑着笑容道:“叔父的意思是,他如今不抓我,是为了抓个更大的?”
王思远没说明说,他思索了很久,终于才道:“还是得把他们送走,这才行。”
王厚纯静静等在一旁,王思远想了想,突然道:“最近城里是不是建了个什么仓库?”
“是。”王厚纯立刻道,“我让人搞清楚了,这个仓库名义上是一个叫虎子的人开的,但是探子经常看到柳玉茹出现在那个仓库那儿。不仅是荥阳在建仓库,好几个地方都在建仓库。”
“他们建的走向和顾九思修过后的黄河一致?”
王思远来了兴趣,王厚纯点头道:“对,基本一致。”
王思远想了想,他轻嗤了一声:“我还以为多清高,不都是一样以权谋私的人,还给我装什么?”
说着,他想了想:“这个仓库什么时候开业?”
“快了。”王厚纯立刻道,“明日就要剪彩。”
王思远点点头,他仔细询问了这个仓库的作用,王厚纯知道有人这么大手笔来荥阳做生意,就算出于生意人的本能,也会了解得清楚。如今王思远一问,他就清清楚楚把柳玉茹的打算说了出来。
“远的地方多是用大船,但是荥阳之后的河流都是小船才能过,所以我听说她买了许多小船,就在荥阳换乘。这样分段选择最合适的运输,加上货量又大,成本也就降了下来。”
王厚纯解释着道:“如果她是在全大夏都这么做,那日后商队为了节省成本,多会选择把东西交给他们运送。这样一来,就等于这全国大半货物,都会给他们交钱。”
王思远听着,过了片刻后,他慢慢道:“不是明天剪彩吗?她商队什么时候路过荥阳?”
“应当快了,”王厚纯道,“既然开始剪彩,就是打算启用了,那第一批货,应该也就快了。”
王思远应了一声,想了想,他出声道:“找一批人,半路把她的货截了,第一批货,绝不让它入荥阳。”
王厚纯愣了愣,片刻后,他有些不理解道:“叔父为何突然决定找柳玉茹的麻烦?”
王思远淡淡瞧了王厚纯一眼,而后道:“照做就是。”
王厚纯看出王思远不高兴,赶紧道歉。而后就赶了出去,找人将事情安排下去。
王厚纯安排着事情的时候,柳玉茹站在仓库面前,静静清点着东西。
顾九思站在门口等她,他少有休息,让洛子商和沈明去了河堤上监工,自己来跟着柳玉茹。
因为是休沐,他没穿官袍,只穿了一身白色绣蓝色云纹锦袍,手里拿了把小扇,寸步不离尾在柳玉茹身后。
他看着柳玉茹从早上清点东西到夕阳西下,如果不是他提醒柳玉茹吃东西,柳玉茹连吃饭都忘了。等最后清点完毕时候,顾九思和她一起坐在仓库外的小山坡上休息,顾九思给她递了水,笑着道:“明日就要开业了,你可高兴?”
柳玉茹笑了笑,她笑得很内敛,但还是看得出她藏不住的欢喜。她额头上带着细汗,眼神明亮又温柔。
她注视着不远处的仓库,这个仓库占地近十亩,是少有的大仓库。她刚到这里时,这里只是一片荒地,顾九思修黄河,她就修建起了这个仓库。可在她眼里,这不仅仅只是一个仓库,她看见它,只是一颗星星,而在她脑海里,她清楚知道,此刻大夏土地上,她已经建成了多少个仓库,这些仓库连接在一起,便成了天上的银河,在她心里发着光。
“九思,”她慢慢开口,她看着远处的仓库,抬手将头发挽在耳后,温和出声,“你知道吗,我感觉,我心里有一片天。”
顾九思转过头来,看着凝望着远方的姑娘,柳玉茹压抑着情绪,可顾九思却仍旧感觉到她内心那份澎湃,她慢慢站起身来,看着远方道:“有一天,我会在这个国家每一个地方,都有我的商铺,让南北变得特别近。不仅是千里江陵一日还,我还想让幽州到扬州,想让东都到千乘,想让所有地方,都变得很近。如果有一天我想你了,无论你在这个世界任何一个地方,我都能很快很快,见到你。”
说着,柳玉茹转过头去,看着顾九思笑起来:“我希望有一天,当书上留下你的名字时,我也能站在旁边。”
“不仅仅因为我是你妻子,”她转过头去,眼里仿佛落满了山丘、白云、绵延不绝的山脉、奔腾不息的长河,她看着远方,嘴角带着笑意,认真又坚定道,“还因为,我是柳玉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