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时有人都说‘长安居,大不易’,如今长居汴京也一样。你看我们这次留京一段时日,花销比在扬州可大得多。”王安石看向给自己捏肩捶背的儿子,“便是雱儿想去多洗几次澡,我都出不起钱。”
吴氏管着家里花销,对汴京物价再清楚不过:“是这个理。”
王安石道:“再有便是我还年轻,想到外面去历练历练。入了馆职,我怕是要当好几年闲差。”
今上年迈,王安石有许多主张都不能施展。别人都想谋个好差使,王安石的目标却很明确:他想去地方当一把手,积攒点执政一方的经验。
以他的出身和资历,当个知县正适合。
吴氏道:“官人既然有了主意,拒了便是。”
王安石叹息:“只是怕苦了你和雱儿。”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忽地有人敲门。王安石起身去开门,只见来的是曾巩。王安石把人请进屋里,邀曾巩坐下说话。
曾巩是为了馆职试来的,他从恩师欧阳公那儿听说这批举荐馆阁试的名单里有王安石,当下便转道来找王安石。曾巩颇为高兴:“以介甫之能,入馆阁肯定不在话下,往后我不愁找不着人了。”
王安石只能把方才对吴氏说的话再与曾巩说了一遍。
曾巩听了,慨叹道:“我不如介甫。”他屡试不第,蹉跎到如今,若是一朝及第怕是会喜不自胜。王安石这种名利在前仍不动如山、想再外放多锻炼锻炼的好心态,着实让曾巩钦佩不已。
两人谈完正事,王安石心里那点阴翳消散无踪。他用余光扫了眼自家儿子,又动了当面炫儿的心思。
王安石假模假样地正了正脸色,转头对王雱说:“把你抄的学而篇拿过来,我让你曾叔父检查检查。”
若能断句,离理解句义也不远了。
曾巩当即惊奇,拉着王安石一起看了,又和王安石一起考校王雱几句句义。
王雱对三四岁这个年纪的记忆有点模糊,还有个经常变着法儿说“我和你这么大时学早会了”的老爹,着实拿不准自己这个岁数该学会多少。曾巩每问一句他都得在心里先打个转儿,谨慎地先考虑几个问题:一、这道题我会不会;二、这道题我该不该会;三、这道题我该会到什么程度。
这可是老爹的朋友,要是自己支支吾吾一点都答不出来岂不是丢了老爹的脸?
要不,就挑点答吧!
王雱停顿思考的模样落入王安石和曾巩眼里,都觉得有趣。曾巩会考校王雱原也就是探探底,王雱这认真的小模样儿却是让他较上真了,一连抽考了好几句。都问完之后,曾巩是真的惊叹了,朝王安石夸:“你们家雱儿真是聪明。”
这问上一句,偶尔他还能联系上下文给解释出来,一看就是不仅理解了句义,还内容都给背了下来啊!
王雱一听,暗道要糟。
果然,王安石也瞅了他一眼,眼神里有着和曾巩一样的了然。王安石笑着说:“任谁抄了五遍都能记下的。”说完他又把王雱被罚的因由说了出来,明里是在说王雱顽劣不堪,居然敢留书说要去国子学找书看;暗里却句句在表示“我儿子就是这么机灵,我真是拿他没办法”。
曾巩算是听出王安石的意思来了,王安石就是想他夸他儿子啊!曾巩对友人一向体贴,明了了王安石的意图之后对着王雱好生一通夸奖,把脸皮奇厚的王雱夸得都脸红了,才在王安石的相送下离开。
王安石浑身舒坦地回到屋里,就见王雱像个小大人一样看着他摇头叹气。王安石一拍他脑门,骂道:“小小年纪的,摇什么头叹什么气。”
王雱当然不会傻到和王安石说什么“你再这么朝炫娃狂魔进化下去,我怕曾叔父早晚和您断交啊”。
前世宋代皇陵的遗址就在他们市郊,王雱虽然对历史没有太多的研究,对王安石的生平隐隐约约有点印象:王安石早起人缘很不错,许多人都看好他,后来弄出个变法派来,好友、兄弟就都和他分道扬镳。虽则事情还没发生,王雱还是不想说这种话戳王安石心窝,怎么说都是他老爹对不?
王雱捂着自己脑袋装乖卖傻:“爹你天天敲我脑袋,把我敲傻了怎么办?”
王安石瞅着他笑:“傻不傻还不是我养着?”
王雱:“……”
王雱不吱声了。
见王雱一脸“我在心里嘀咕你”的忿忿样儿,王安石乐得不行,心情极好地和王雱说了件意外的好事:他和司马光约好休沐时到对方家里玩儿。
“我要去!”王雱顾不得装了,拉着王安石的手就蹦起来,又一次对王安石又是捏肩又是捶背了,殷勤得不得了。
王安石逗他:“怎么这么想去?”
“司马叔父长得好看。”王雱一脸喜滋滋,故意地旁敲侧击,“司马叔父家里有个弟弟吧,我还送了弟弟我自己叠的小动物呢!不知道弟弟他喜不喜欢啊!”
“可不是弟弟。”王安石道,“是个妹妹,巧的是她和你同一天出生,连时辰都差不多。”
正是这缘分让王安石和司马光相谈甚欢。司马光显然也把女儿当眼珠子疼,提到他女儿时眼睛都是放光的,今儿再一次碰上,司马光邀请他等国子学休沐时到他家玩,最好带上王雱。王安石觉得稀奇,细问原由,才晓得王雱居然送了人家女儿东西。
司马光女儿也才三岁多,得了新玩意儿自然是开开心心的玩。结果她一不小心把其中两个小动物拆坏了,叠不回去了,一连两三天都闷闷不乐,时不时会看着拆坏的小动物露出难过的神情。司马光心疼女儿,只好邀请他带上儿子去做客。
司马光对他说:“我本来夸下海口说我能给她叠回去,结果研究了两天也没研究出来,只好给介甫你下帖子了。正好他们两个小孩凑个伴,我们也坐下好好聊聊。”
想到司马光一脸苦闷的模样儿,王安石心里直乐。他叮嘱王雱:“你比人家早出生半个时辰,到了你司马叔父家里可不能胡闹,更不能欺负人。”王雱在扬州时就是孩子王,府衙大小官员和差役家中只要有年纪在十岁以下的小孩,没有不跟在他屁股后面跑的。没办法,哪怕只给王雱一张纸,王雱都能想出百八十种玩法来。
王雱替自己叫屈:“我可从来没有欺负人!”
王安石斜睨他一眼,不置可否。
王雱也不和他扯淡了,跑桌前趁还点着灯又是写写画画又是玩叠纸,说是要给妹妹准备礼物。王安石看了几眼,没阻止。王雱这么小就得跟着他到处跑,好不容易交到的玩伴转眼全没了,王安石心里始终挺愧疚。难得这么巧有个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娃儿,要是他们合得来的话让他们凑一起玩几天也没事儿。
两个小娃娃都才三四岁,提男女之防什么的还太早了,王雱在扬州时还时不时和他上峰韩琦家的小女儿一块玩来着。
王安石在心里也有盘算,司马家算是官宦世家,家风良好,司马光模样儿也端正,女儿想必差不到哪儿去。要是两个小孩处得好,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将来两家指不定能成为亲家。
没错,虽然王小雱才三四岁,王安石已经开始盘算起他的婚事来了。在王安石心里,自家儿子将来肯定有大出息,他得早早开始为儿子物色物色,一定要娶个能夫妻和睦、相互帮扶的贤妻。当然,这些念头都是一瞬之间的事,他也没真正把心思都摆在这上面。
撇开让两边儿女认识认识的心思,司马光也是个极值得结交的事。
王安石开怀,王雱也开心。
这几天王雱旁敲侧推地从王安石口里弄清楚了一些情况:国子学和太学就相当于后世的大学,读完能够考国家公务员的那种。国子监直讲,其实就是大学教授。
他们的司马教授今年才调到国子监当教授。
国子学因为全是七品以上大佬的儿子,作风自由散漫,科举录取率普遍不高。这本来也没什么,考不上还能靠父亲升上去给他来个荫官(上一辈官升到一定程度,就可以让儿子直接获得官职)。问题就在于前些年范仲淹范大佬主持新政时,选了个叫胡瑷的教育学专家去太学那边当校长。
太学招收的是七品以下官员子弟。胡瑷接手太学之后做了次大整顿,不仅把学校改为寄宿制的全日制学校、把生员进行统一管理,还建立了健全的考试制度,每月一小考,每季一大考,全面贯彻“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的先进考试精神。
这样的严抓重管之下,太学的科举录取率大大提升。
人往往不怕差,就怕比。朝中大佬们一看这情况,不干了,他们也想自己儿子能考个进士出身啊,说出去好听多了!于是大佬们齐刷刷要求胡瑷把国子监也一起管了。
现在连司马光这个教授也被严管着,想要会客都得等休沐日才能见。
知道司马教授不仅有个女儿,这女儿还和他同一天出生,王雱立刻确认那肯定是司马琰!
打从听到王安石说司马琰对着拆坏的叠纸闷闷不乐,王雱心里就乐得不行。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轻松,他什么话都没带,司马琰已经想办法让司马光主动邀请他们到家里去了!
这可是司马教授主动请的,不是他死皮赖脸上门啊!
王雱心里美滋滋,晚上开开心心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便缠着吴氏要一起出去,甚至还揣上自己的小荷包。里头是他死死护下来的一部分压岁钱,都是他去年过年时仗着年纪小、脸皮厚和韩琦大佬他们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