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谢麟进宫比回自己家还熟。因为谢丞相和二房的关系,父母去世之后,他居住相府的时间并不长,反而是高中之后所授之官要求常伴皇帝左右且不时值宿宫中。有时皇帝想起来,还令他跑个腿,以示命令之郑重。
前朝各部堂的地盘, 闭着眼睛都能找得到, 御前听差诸人,恩怨情仇不好界定却一定都是熟人。纵然结仇,也是旧仇人比新仇人更亲切些,是以谢麟再次步入宫中,受到了各种眼神的热烈欢迎。
宫女宦官们咬着指头躲在柱子后面嘻笑着围观:“到底是国朝第一的状元!排名总是有道理的!”
他们说这个话是有原因的,以往谢麟在宫中的时候时常被围观,待他外放一去数载,大家养眼的新宠便换了人。换的也不是别人, 正是大家都认为该是谢麟冤家的岑恒。
谢麟哪怕在状元里也要排个第一,岑恒却是当年的第三名, 捧他的时候自然是千好万好, 一旦想踩一踩, 总能找到不足之处,最显眼的就是排名了。
再不喜欢谢麟的人也要承认,这个排名很管用。而不很喜欢岑恒的人就更多了,“女无美恶,入宫见妒, 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其实,士入宫,也是要见妒的。不过谢麟的牌子太硬,足以令人望而生畏,岑恒多少要差着些。
能顺势挑剔批评一个比自己强许多的人——哪怕他是被别人比下去的——也依旧有莫大的满足。即使与双方不在一个层面上,也会越发捧一个、踩一个。
因此,谢麟重返宫廷之后的一举一动,都被内外传得沸沸扬扬,包括他上的那一本。
对于因各种原因被流放的平头百姓,朝廷官员并不放在心上,他们关心的是另一个群体——犯官。朝中议论纷纷,大多数人以为他此举并无不妥。也有那等有仇家在流放的人,很不欲对头回来,以此对谢麟有所非议。这些都不能阻止皇帝点头,有司清查在册流放的官员。近年来,尤其是因教匪之事遭遇流放之人并不在赦免之列,其余却有很多的说道。
一时之间,好些个落满了灰尘的名字被再次提起。皇帝准许了其中许多人北上充实战乱减员的地区,又不经意地提起某些人名,将他们重新召回京师。甚至有一些人被重新委以官职,一时之间,朝堂纷争不断。
始作俑者却挥挥衣袖,不带半点烦恼地回家了!
谢府热闹了起来,竟有几分赶上了当初谢丞相在位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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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孟官人那里又送来好些求见咱们学士的帖子,”张娘子抱了一只大匣子进来,“哎呀,咱们学士面子大着哩。”
程素素笑道:“圣上面前,谁又有面子了?要真当自己是盘菜了,就离撤下桌子不远啦。”
谢丞相虽休致,因退得还算体面,该有的礼遇还是有的,除了发放原来的俸禄之外,朝廷配给的力士、役伕等样样不缺。相府门坎儿高,又有谢丞相压镇,等闲人钻营不进来,便将主意打到了谢麟别院的头上,往那里又是送礼物,又是递帖子的。求的不外是谢麟帮忙给他们的亲友求个情,略提一提,从皇帝那里过了明路,得了圣上点头时,便不止是能遇赦还乡,说不定还能再授一官呢。
外面对谢麟的评价还是很高的。
谢麟与程素素都是心里有数,此事是与李丞相套好招的,是第一环。谢麟只当这是一件独立的事情来做,李丞相要如何动作他也不去打听,只当与自己无关。既是如此,便要做得像些,代为说情也是常有的。
谢麟目今只为一个人说过话,此人便是王瑱那个代堂兄顶替被揭穿的儿子。罪还是谢麟判的,现在谢麟又记得将他给提了出来。案子是他审的,他特意出来作个证,且在皇帝耳边提了一句:“这么个孝悌的人终于可以返乡,臣心也安。”轻轻巧巧便将人脱了出来,王家还得了皇帝一句赞许。
有了这个例子,想请托的就更多了。
谢麟却一概不见,当值就入宫去,出宫就躲回相府里来,自有人替他拦着。只苦了孟章与江、石二人,日日往相府那里送名帖。
程素素在府里安安静静,也不吵架,也不喊这里疼那里痒,只陪老夫人说说话,与米氏、方氏打打趣。闲了翻翻打外面带回来的那点家底,翻出些参茸来就送给长辈,翻出点蜜珀珍珠就送平辈。再翻阅帖子解闷,家里也没有人挑她一句不是。连程家比较频繁地过来探望,相府里也没有人说不应该。
随手翻了一翻,将帖子分门别类地拣了,写了张便条,程素素吩咐道:“给阿翁送去,请他老人家指点。”
祖孙俩前世有仇,今生结怨,程素素却乖觉,事事都敬谢丞相一头。
张娘子拿了便条给谢丞相送去,程素素从匣子里取出孟章的一封信来。内里是要告知谢麟的一些情况,行将入秋了,这一年的收益又要出来了。孟章琢磨着谢麟也回来了,又有一个受了恩惠的王瑱是个精明的商人,或可将部分的产业交王瑱打理,再不济,也可将一部分出息作为本钱,交由王瑱去生息。谢麟要当爹了,不能坐吃山空,得给孩子准备产业了。
程素素看了这信,也是一怔——这些日子以来,她都没想到过这个。在她看来,谢麟只有往上走的,做到一品官了,怎么还会在乎四品的置产?不过,孟章的建议也是不错的,程素素又想起那“轮胎”来,自己或许也能出些新奇的……
打住!现在不能再生事。
胡思乱想了一阵儿,直到谢麟回来。
谢麟往老夫人那里问了安,在谢丞相那里被问及收到讨情的请求有何应对时,只平静地对谢丞相道:“我只为有内情的求个情。”
谢丞相撩撩眼皮,咳嗽一声,推出一张单子给他。
谢麟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赵骞声音里带着点笑意:“这都是有内情的。”
“?”这都他妈什么名单?你都休致了就把手缩回来行不行?不过他也不是当年只会怄气的少年了,少年时都会忍的,现在更不在话下,他都能承认谢丞相确实有两把刷子了,还有什么不能容的……
赵骞低声道:“学士,树大招风,昔年老相公遭了不少嫉恨,他们拿老相公没有办法,就中伤老相公的门生故吏。这都是些受过苦的人,有劳学士啦。”
谢麟低下头看名单,一眼扫过,诧异取代了怒气——这人也是你手下?还有这个!贞介耿直,居然也跟你混的?!
谢丞相摆摆手:“去吧,杂在名单里提。能提回来几个,你就多几个助力。”
艹!谢麟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巴掌,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他又承了谢丞相的情了。他终不肯在祖父面前示弱,装作没事人一般:“我尽力。”
谢丞相缓缓地道:“哪个庙里没有冤死的鬼呢?先要保全你自己,才能做旁的事情。记着一条,凡与一个‘古’字有牵扯的,有再大的冤屈,你也不要去陪葬。以后有的是机会,不在乎这一刻。”
谢麟心头一震,低低地说:“是。”
“标了圈的,一定要想办法,他们的妻儿一直有人在照看。”
“明白。”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