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熠一头雾水,也不晓得自己哪里招惹到这个素服少女,但对方指着鼻子叫阵,他再装聋作哑,岂不成了缩头乌龟?当下道:“你不明白么?唐仙子将林某挡在身后,乃是出于好意要维护你,免得我一个忍不住误伤了姑娘。”
素服少女明眸中燃起炽烈杀机,恨声道:“如果你还自认是七尺男儿就实话实说,卓师兄是不是你杀的?”
林熠隐约明白了过来,对素服少女反生出一缕同情,颔首道:“是我。”素服少女愤声喝道:“好个贼子,还有胆来送死!”身形一飘绕过唐若素,反手掣出仙剑,不由分说挑向林熠咽喉,竟是直取他的性命。林熠纵身退避,素服少女紧咬银牙,奋不顾身“唰唰唰”又是三剑连环,招招追魂夺魄。唐若素见状喊道:“周师姐,快住手!师长有命,彤枫谷内不得打斗,你难道忘了本门的戒规不成?”素服少女形同一头择人而噬的豹,一剑快过一剑,猛攻不休,冷哼道:“你不妨瞧瞧,这是在谷内还是在谷外?”然而她的攻势虽然凌厉凶狠,但林熠赤手空拳一招不还竟游刃有余,施展奇遁身法,气定神闲游走在烁烁剑光间,毫不吃紧。他也无意真的“误伤”对方,静观其变,看看一旁的唐若素,乃至天宗会对此事作何反应,由此判断素服少女的出现仅仅出于偶然,抑或是在观止池的计画之内?唐若素见素服少女苦劝不听,无可奈何道:“师姐,小妹对不住了!”觑准素服少女攻势转换中的一个连接空隙,侧身抢进,挥出“忘尘拂心袖”轻盈一卷,缠住仙剑向上方一引。“嗡”地颤鸣,仙剑脱手朝天掠起。按理说,唐若素的修为,绝不可能只用一招就夺走素服少女的仙剑,但她们两人出自同门,对素服少女施展的剑招可谓了若指掌,只待招式用老,新力未生之际突然出手,又用上平生最为精研的忘尘拂心袖,方才一举奏效。而素服少女一心一意要和林熠拼命,根本没去防备唐若素,待手上一松,仙剑已然被夺,惊怒之间不由呆了。唐若素飘身飞起,身姿曼妙,轻轻巧巧接住仙剑,落到素服少女身前,恭恭敬敬双手托剑交还道:“师姐,恕小妹无礼。”素服少女望着自己的仙剑,明白有唐若素在,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和林熠动手,况且方才几招攻守,自己实不如林熠多多,继续打下去,亦是自取其辱。一时又羞又愧,泪水竟是夺眶而出,颤声道:“唐若素,你……竟也帮着仇人对付我!”转身急奔入谷,连剑也不要了。唐若素将剑交左手倒执,注视素服少女远去背影,幽幽轻叹一声,回过身歉道:“对不起,让林教主受惊了。”林熠摇头道:“不妨,只是这位周姑娘瞧上去,似乎对在下怀着莫大的仇恨。”唐若素黯然道:“她与卓师兄自幼青梅竹马,十分投契,不料卓师兄首次下山,便出了这样一桩变故,周师姐心中自是很不好过,连带雁师妹也一并恨上了。”
林熠心道“青梅竹马”之说,怕是有意保全素服少女的面子,卓方正人品不怎么样,眼光总还是有,心思痴恋着雁鸾霜,岂会再和素服少女纠缠不清?多半又是一桩单相思了。进入彤枫谷路上几不见人,鸟鸣幽幽极是静谧。走了一段,地势渐高,前方一座园林掩于红枫云霞里,若隐若现。林熠看左右无人,问道:“鸾霜如今怎样了,唐仙子可否见告?”唐若素稍一犹豫,也压低声音回答道:“雁师妹已被幽居在锁雾林内,暂时尚未定罪,非经长老会手谕,本门弟子也难以见到她,具体情形,小妹也不清楚。”林熠心头滋味难以言喻,沉声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唐若素侧目向路边一条岔路望去,轻轻道:“锁雾林外设有敝宗禁制,外人绝难接近。雁师姐,她……太执着了,从来都是如此。”林熠晓得唐若素暗有所指,并不着痕迹地指点出锁雾林的方位,他心生感激,徐徐道:“唐仙子放心,我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唐若素面有忧色,默默无语,领着林熠走入园林,沿着观止池边的一条长廊,径直朝后院行去。经过长廊中段一座临水六方小亭时,忽低声道:“林教主,无论稍后发生什么事,都请你看在鸾霜的分上努力克制,只要等戎宗主回山,此事或可善了。”她的话尽管没有说透,林熠业已理解言下之意。天宗对自己的到来委实欢迎之至,一方面可以洗脱雁鸾霜、解决同门相残的头疼问题;另一方面更可趁机把自己留下,这样他日与正道八派联手围剿南海万潮宫,实可事半功倍。而唐若素要自己等戎淡远归山,显是说凭天帝的身分气魄,绝不至于趁火打劫强留住他,当然前提是自己万万不能在此之前,与天宗彻底闹僵,甚或伤了人命。他颔首道:“多谢唐仙子指点,他日若有机缘,在下定当馈报。”唐若素悠然微笑道:“我和雁师妹素来交情最好。她为你的事沦落至此,若素心中其实对林教主也颇多怨尤,但见你今日义无反顾前来敝宗澄清,足见对鸾霜情谊,我对林兄的勇气,亦是非常敬佩。”两人走到长廊尽头,有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落便在眼前,唐若素驻足道:“师尊现在‘一箪院’中,林兄自行推门而入即可。”
林熠点了点头,迈步走到小院门前扬声道:“在下林熠,求见段长老。”
等了半天,院子里也不见有人答应,林熠微微诧异,回头看向唐若素,唐若素站在长廊末端,朝他摇摇头,做了一个推门的姿势。
林熠会意,轻轻推开虚掩的柴扉,第一眼就瞧见小院里,有一位三十多岁样子的中年男子,一身休闲宽松的白袍,坐在竹制摇椅里,正聚精会神编着竹条。
林熠进来他头也不抬招呼道:“请坐!”双手灵活熟练地穿绕竹条,眼见着要完工。
林熠立在门口,打量院落中似乎再无别人,只得问道:“段长老可在?”
中年男子依旧没有抬头,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我就是段默陇。”
林熠大感意外,若非对方神色绝非开玩笑的模样,险些当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需知段默陇乃天宗第一宿老,自己的岁数实不及他的一个零头,但摇椅中这人的相貌,说是唐若素的师兄倒还差强人意,哪里像是一个精修三甲子玄门功法的世外高人?
尽管大凡仙家高手通常驻颜有术,如雨抱朴、云洗尘等等无不是鹤发童颜,老当益壮,可此人的情形也太特殊了点,从哪儿看都不觉得比自己大了多少。
段默陇等林熠在自己对面的竹椅里落坐,又道:“过一会儿水便开了,林教主正可赶上用这把老夫新编的‘虚怀若谷紫炎壶’品一品‘醉忧乡’。”
林熠视线落到一旁在炉上烧水的壶上,更是惊讶。
这里的每一件物事,包括烧水的炉子和茶壶,居然全部是用各色竹条织就,再见不着其他的材料。
他愈加仔细地观察那把炉上的水壶,外观与竹器店里的乍看无二,但壶盖蒸汽腾腾,分明里头装满了水,却又半滴不漏,更没被壶底的烈焰燃着。
若是旁人,或许会以为这是竹壶表面有耐火涂层保护所致,可林熠已然明白如同南山老翁栽花一样,实是技与道的完美结合,已达到化腐朽为神奇的超凡境界。
他越看越是着迷,目不转睛浑若忘了自己的来意,似乎要将这把水壶的每一根竹条,都细致入微地研究清楚,脸上不觉流露赞叹之色,由衷道:“好壶!”段默陇收完最后一根竹条,托着新编的“虚怀若谷紫炎壶”在眼前左右端详,微笑道:“此壶名唤‘水深火热’,林教主能一眼洞彻壶中奥妙,也不枉我请你来此小坐。”他身子一压,摇椅朝前微倾,新壶已探到炉前,揭开壶盖放入了竹几上备好的茶叶,“哧”地一声,水深火热壶壶嘴内徐徐流出一束水柱,注入新壶中。一抹淡淡的清香,顷刻在空气里弥漫开,让人为之精神一振,满身的风尘疲乏,也随之一扫而空。段默陇替林熠斟满茶盏,浓得令人心醉的香茗,在竹杯里轻轻漾动,宛若一汪晶莹剔透的翡翠,纵然尚未入口,已是赏心悦目,怡然忘忧。林熠也不客气,捧杯品茗一饮而尽,合目回味许久,才张开眼睛赞叹道:“如此佳绝之物,只应天上才有。”段默陇欣赏地看着他,说道:“从林教主饮茶的姿势和方式来看,诚然是精于此道的大家,老夫这壶‘醉忧乡’亦算得遇知音。不过,林教主如何知道此茶一反惯例,偏是以第一道为最?”林熠对于喝酒那不必谦虚,实是一等一高手,堪称闻香知味。但于茶道,却不曾精研,幸得昔日曾在昆吾山耳闻目染,又得东帝释青衍的调教,硬着头皮充数还是可以的。现下听闻赞扬,不禁汗颜:“说来惭愧,在下曾听当世一位茶道大师说过,‘醉忧乡’乃天赐佳品,与世间普通茶叶迥然不同,不仅要即冲即饮,而且要用新鲜紫竹制成的茶壶冲泡为首选,在下班门弄斧,倒教长老见笑。”段默陇笑了起来,未经岁月留痕的英俊脸庞,不知要羡煞多少白脸小生,悠悠道:“林教主所说的那位茶道大师,便是若水先生罢?也只有他才识得新鲜紫竹的好处,诚为老夫一大知已。”林熠毫不迟疑,点头道:“是,正是东帝。”段默陇有意称释青衍为“若水先生”,固然显示出他与东帝交情匪浅,另一层何尝不是在试探林熠与释青衍的关系?毕竟,释青衍曾经对林熠提起过,“若水先生”的雅号世间少有人知。段默陇见林熠坦然承认,喟然叹道:“难怪,难怪啊—”至于“难怪”什么,却并不明言。林熠道:“段长老,您的‘虚怀若谷壶’可否借给在下赏鉴片刻?”段默陇道:“有何不可?”用右手三指轻捏壶底,倒转壶把对着林熠送了过去。
孰知林熠并没有直接用手握住壶把,而是如段默陇一般伸出右手三根指头,轻巧扣住壶盖边缘,看似十分随意地接了过去,道了声:“多谢。”
段默陇注视着林熠扣在壶上的三根指头,原本悠然飘逸的眼眸中,突然闪过慑人光芒,半晌后缓缓问道:“你看出来了?”
林熠用手指转动“虚怀若谷壶”,无需掩饰眼神里充满激赏与领悟,回答道:“这是平衡的巅峰典范。不论从任何一个角度观察,都不存在丝毫的失衡感觉,然而一旦用手握住壶把,这种平衡便荡然无存。整个‘虚怀若谷壶’,只有两种拿捏方式,可以不破坏这种平衡感。并且,每一根手指接触的角度和位置,也绝不能失之毫厘。”
他隔着一层茶壶,里面犹存的滚水居然半点也不烫手,反有一种奇妙的盈动,恍若与“虚怀若谷壶”浑然一体。如果揭开壶盖用心审视,就可以发现连那一层漂浮在滚水上的茶叶,亦散布得异常均匀,以壶心为中轴,徐徐地旋动。
技至于此已是天道,饶是林熠见多识广,亦禁不住暗自赞叹。他左手轻轻抚过茶壶,既找不出每一根竹条的首尾何在,也感觉不到丝毫的凹凸不平,仿佛是精心烧制的瓷器,通体圆润,教人叹为观止。
沉吟久久,他忽然放下“虚怀若谷壶”,叹了口气道:“难怪了。”
段默陇饶有兴致盯着林熠,问道:“难怪什么?”
林熠淡然笑道:“难怪你不停地编织竹器,原来是在寻找一种绝对的平衡。假如有一天,不论我用何种姿势拿起这柄茶壶,都不会令它失衡,那将是另一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