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姆俯下了手,伸手探了探老詹的颈动脉,又把听诊器贴在了老詹的胸口,细心地观察着老詹的情况。很快,他停下了自己的动作,直起了腰,替老詹清理了一下衣物,随后把手掌放在了老詹的胸口,双目微合,默默地替他做起了祷告。
库姆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正如老詹上次所描述的那样,他又瘦了不少,比齐朗在十来前年初次见到他时,几乎瘦掉了三分之一。而且他脸上的皱纹也明显增多了,眼角有些下垂,双眉之间的几道竖纹深深地陷了下去,下巴上的胡茬儿也泛起了白色……但他的声音还是那深沉,令人心安,令人感到无比亲切。
尤里正站在门边上,有些局促地守在那里,就像是下民在望着国王那样,偷偷瞄上一眼,在国王的目光投过来时,又飞快地回避了开。他也瘦了一些,因为在齐朗的记忆中,他的脸盘原本是偏圆的,可现在,他的下巴都已经冒尖了,看来医生助理的这个职业还真不是那么好当的。
安静。空气中浮着的,只有库姆医生的喃喃低语。
那应该是很长的一段祝祷,大概与中土国度常见的什么“尘归尘,土归土”差不太多,只不过库姆医生在祷告时,他的态度大概是齐朗见过的所有人中最为虔诚的。他从医的时间应该超过四十年了,像眼下这样的场面,他一定遇到过不少。无数病患从他手中获得了新生,当然也有不少的病人是医生无法医治的,但在好心的库姆这里,他们同样会获得解脱。老詹不是说过吗,库姆医生是个好人,走遍整个卢曼帝国也找不到像库姆这样的好人。在这个好人的祝祷下,每一个即将辞世的病患都会心情安宁地离去。
从侧面看上去,库姆那宽阔的额角像是在散发着圣光。他就像一位高尚的神明,正在为他最为关切的子民祝福。他的声音令人感到温暖,令人心生感激,令人对生命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齐朗一直在静静地想着。他想,真该感谢命运会这样安排,让他遇到了库姆,否则他这一路行走的轨迹将很有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
“他已经和我们告别了……”祷告结束了,库姆也重新睁开了眼睛,有些遗憾地向着齐朗摇了摇头,“老詹,他幸福地去到另外一个世界了。希望在那里,他能控制好他的体重。他才七十来岁罢了,本有可能活得更长一些的。”
齐朗连忙伸手帮着库姆医生把床单蒙上了老詹的面孔,对着库姆微笑着说:“他一定会的。”
“那么……”库姆深深地吸了口气,精神头也像是重新找了回来,不过他的表情却好像有些拘束,因为他这太过正式的开场白绝对不是齐朗想要听到的:“您来了,我的王?”
齐朗苦涩地笑了一下。他知道库姆不是刻意表现出这样的生疏感,因为自己的身份的确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九死一生脱困的奴隶,也不再是那个总爱惹麻烦的士兵,而是那该死的令人生畏的宗浩之王。除此之外,他大概还缺席了四百多次日常的家庭聚会,生疏感在这个时刻溜出来也是很正常的。
但齐朗绝对不可以接受。
“库姆,您不该忘了,”齐朗望向了库姆,把语速降低,用他最真诚的态度说,“我是您的儿子。”
“对啊,我的儿子……”熟悉的微笑终于回到了库姆脸上,他慢慢地抬起了胳膊,就像真正的父亲对待儿子那样,搂住了齐朗的肩膀,“齐朗,我的儿子……”
库姆的眼角泛起了泪光,而那是齐朗不忍心看到的,于是他也紧紧地抱住了库姆的肩膀,就像真正的儿子对待父亲那样,和他用力地拥抱——那样的话,齐朗也会避免自己眼眶中的泪水被库姆看到。
这是久违了的拥抱,是齐朗期待了好久的拥抱,他只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早一些向库姆说出心理话,告诉他说,自己早就听出了他在当初的暗示,想要成为自己养父的暗示,而自己也是十分乐于接受的。多亏了库姆在这几年中一直健健康康,而自己也并没有在一场场血战中死掉,否则那又将成为永久的遗憾——对两人都是永久的遗憾。
幸运的是,一切都还来得及,就在此刻,那个愿望终于达成了。
拥抱大概只持续了十几秒钟,但齐朗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眼看着天就要黑了下来,如果再不离去的话,恐怕将无法按照计划赶到那满布雷霆的生命禁区。
面带满足的微笑,齐朗松开了手臂,慢慢地退出了一步,上下打量着库姆。
库姆意识到其中告别的意味,同样上下打量着齐朗:“你要走了吗,我们俩应该有很多要聊的吧?”
齐朗已经走向了门边,搂过泪流满面的尤利,对库姆说:“我们得先告别一阵子,亲爱的父亲,因为我必须去登山了。”掀开门帘,齐朗又回过了头:“等我回来,亲爱的父亲,我会把我所有的故事,从头到尾给您好好讲讲,那大概得需要好多年才能讲完……”